隔着幕帘,陆嘉斜靠在椅上,昨夜没有睡好,如今听这些大臣朝中奏对也无甚兴致,而后便是为守护边境的将士们论功行赏,他本以为便到此处,没想到今日早朝才刚刚开始。
大军凯旋,敌国亦上了求和的国书,荣蓁身为摄政大臣,筹谋得当,在朝中的威望也攀至顶峰,即便已是一人之下,可面对权力,谁都想更近一步。
秦楚越上奏道:“沈将军率大军直入敌军腹地,于此战功劳甚大。但当初亦是荣大人一力坚持应战,粮草补给,事必躬亲,方有今日,荣大人居功甚伟,如今虽为百官之首,但仍不可让我大周功臣寒心,依臣之见,应加九锡。”
秦楚越此言一出,韩云锦一党大为震惊,荣蓁面色如常,虽未表态,但对此亦不觉惶恐。
陆嘉的倦意也烟消云散,透过幕帘,他凝望着立在群臣之首的人,这一日他曾想过,只是未料到会这样快。
大臣之间又议论起来,但以荣蓁如今在朝中的势力,结局也不难猜到,九锡之礼既下,旁的事还会远吗?
散朝之后,陆嘉回了临华殿,邱霜一边服侍着他换上常服,一边道:“方才朝臣那样紧张,只因为那秦大人提的九锡?”
陆嘉坐了下来,道:“这九锡之礼不过是一道铺垫,若予没猜错,过不了几日,朝中就要变天了。”
邱霜听得云里雾里,道:“这是荣大人的意思?”
陆嘉道:“你以为秦楚越做这些,只是她自己的想法吗?”
邱霜不解,“奴才只是觉得,荣大人已是高高在上了,争和不争有何差别?”
陆嘉斜了他一眼,“自然不一样,她的位置越高,越有无数的人想把她拉下来,所以她只能站得更高。于女子而言,握有权力比什么都重要。莫说是她,便是你,你还想回到从前和予一起受江鄢欺凌的日子吗?”
邱霜想到从前便觉后背寒凉,若非他家主子做了太后,不知何时便在后宫被江鄢磋磨至死。
陆嘉所料不差,三日之后,朝中便有人上奏请封,只是陆嘉没想到的是,这奏表竟是他母亲陆蕴呈上的,其上更有王室宗亲联名上书,一力推举荣蓁为摄政王。
陆蕴的亲信乃是一派儒生,于朝堂上直陈幼主临朝之弊,“敌国欺我主年幼,朝堂不稳,这才主动挑起战乱。如今我朝虽胜,但陛下亲政之前,若无一位王者坐镇朝堂,只怕敌国这十几年还是不会死心。连年挑衅,连年征战,动摇国本啊。”
陆蕴与秦楚越虽共效命于荣蓁,可却暗中较劲,只表面和谐,如今倒是目标一致,秦楚越道:“陆大人所倡极是,却不知其余大人还有何异议?”
韩云锦捏紧了衣袖下的手,她看向荣蓁,当初因冯冉之事牵连,荣蓁跌落之后,她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后来即便荣蓁回朝,她的势力也依旧可以与之分庭抗礼,她用尽办法将陈御史除去,将荀姝捧到这个位置,如今荀姝却如装聋作哑,御史台其余人更不敢多言。她节节败退,只能看着荣蓁踩在她脊骨之上。
荣蓁推辞数次之后,不得不殿前领命,陆蕴带头参拜摄政王,其余大臣亦朝荣蓁行礼参拜,即便韩云锦不愿,可大势所趋,她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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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散后,邱霜服侍陆嘉用过午膳,听宫人禀道:“太后,陆大人求见。”
陆嘉饮了手边茶,道:“去请吧。”即便今日陆蕴不来宫中,他也会召她来。
不一会儿,陆蕴便带了人过来,进殿之后,朝陆嘉行礼,陆嘉往陆蕴身边一瞧,嘴上说着:“自家人,不必多礼。”可却连动都未动。
陆蕴道:“安儿,快给你兄长叩头。”
陆蕴身旁少年跪地不起,等邱霜给陆蕴看座,陆嘉才仿佛刚瞧见一般,“原来二弟也随母亲来了宫中。”
少年怯懦,还是陆蕴出声道:“安儿也许久未见你,所以我今日带他入宫。”
陆嘉嗯了一声,那少年忙站起身,立到陆蕴身后,陆嘉不作理会,只道:“母亲这样大力推举荣大人做摄政王,莫不是得了她的授意?”
陆蕴没想到陆嘉有此一问,道:“莫非太后觉得此事不妥?”
陆嘉笑了笑,“母亲多虑了,我只是好奇罢了。”
陆蕴倒也没有瞒着他,“那日秦楚越请旨为荣大人加九锡,我便琢磨出来她的用意。这种事自不能都让她抢了先,便自己做主,联合一些朝臣以及王室宗亲,写了这奏表。既然结果总是一样的,母亲这么做,荣大人心里也会记着陆家的情。”
原来不是荣蓁自己的安排,可又有何区别,她那样的人,怕是早就看穿了母亲的心思。想要什么,不必挑明,便有人争着去做,而她只需要顺势而为。
陆嘉含笑道:“那母亲现在进宫是为了什么?自家人,但说无妨。”
陆蕴也笑了笑,“安儿如今二八年华,也该是时候给他安排一桩婚事。”
陆嘉顺着她说道:“母亲可是选好了人家?”陆安是庶出,若无目的,他不信自己母亲会为了陆安这般奔波。
殿中只她们几人,陆蕴说话也没了顾虑,道:“陆家虽依附于荣大人,可在她心里,待秦楚越始终比我亲厚。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法子。”陆蕴侧眸看向陆安,“荣大人如今为摄政王,自不必再守着从前的规矩,安儿若能在她身边做个侧君,结姻亲之好,于他,于陆家都是好事。”
果然来了,邱霜顿时看向陆嘉,只见他笑容里都是冷意,偏偏陆蕴还未察觉,“的确是一桩好事,二弟刚刚长成,俊秀出挑,没有哪个女子见了不会动心。”
陆蕴又道:“可正君毕竟是宁华大长帝卿,安儿的身份嫁入寻常王室尚可,但入荣府,还需再加一重。”
邱霜的手紧紧握着,看着自家主子不紧不慢地饮了一杯茶,“还要如何?”
“不如册封安儿为县君。”
陆嘉忽而笑了起来,倒让陆蕴愣住,陆嘉道:“我当是何事?原来是这样一桩小事。”他越过陆蕴,看向她身后少年,打量一番,煞有其事道:“安儿也太过怯懦了些,性子又沉闷,荣大人不怒自威,只怕不会喜欢。不过人靠衣装,我内殿里刚好有尚服局新送来的外衫,不如安儿换上试试。”
陆蕴有些莫名,可他既然开口,便没有推拒的道理,便让陆安随他到内殿更衣。
邱霜刚要进去,陆嘉回头道:“母亲的茶都要凉了,还不快添上。”
陆安忐忑地跟在陆嘉身后,看着他取出一套宫装,淡青色的外衫极其雅致,陆嘉轻声道:“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还想让兄长服侍你更衣不成?”
陆安只得解着衣衫,月兑得只剩亵衣,他犹自认真着,伸手将那宫装披在身上,丝毫未觉危险靠近。
陆嘉从一边取下防身匕首,这还是上次遇刺之后备下的,慢慢走近。
陆安还在与身上衣带纠纏,下一瞬,匕首泛着冷光已经贴在了他的腹‖部,陆安睁大眼眸,惊恐地看着陆嘉,陆嘉的声音很低,如鬼魅一般,“你说,我这一刀下去,你还能嫁入荣府吗,一个去势的男儿,拿什么来服侍妻主?”
陆安脸色惨白,汗珠将衣衫打湿,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听见陆嘉一声冷笑,将匕首移开,陆安这才回神,抱起地上衣衫,跌跌撞撞从内殿奔出去,撞碎了一旁的花瓶,摔在了地上。
这动静自然惊动了外殿两人,陆蕴站起身,只见陆安爬了起来,衣衫不整地奔出,伏在她脚下,形容狼狈,口中还叫着:“兄长……兄长要杀我……”
陆蕴难以置信地看向从内殿缓缓走来的人,陆嘉脸上是她从没见过 的模样,不像看自己的母亲,倒像是仇敌一般。
邱霜看着陆嘉,想上前,又被他手中的匕首吓退,陆嘉嗤笑一声,“不过是与二弟玩笑几句,竟还当真了。”
眼见陆嘉走近,陆安死死抱住陆蕴的腿,哭喊出声,“母亲救我,他要……他要让我变成阉人。”
陆蕴如遭雷劈,“嘉儿,他说的可是真的?”
陆嘉将匕首挂在腰间,笑着道:“母亲也是这么觉得?”
陆蕴拽起陆安,将他提到身后,又同邱霜道:“你带二公子下去,本官有话要同太后说。”
陆嘉也不再伪装,“母亲,我知道你想问我是不是疯了?那我也告诉母亲,你若是敢将陆安送到荣蓁身边,我会做出更疯的事来!”
话到此处,陆蕴还有什么不明白,“你……你喜欢荣大人?”
陆嘉盯着她的眼眸,“其实我与陆安都是母亲的棋子罢了,那年叔父重获圣宠,册封贵卿,母亲便让父亲送我到宫中,说是陪叔父小住,实际上母亲早就将我当做了棋子,想将我嫁入皇室,成为你日后争权的工具!”
第168章 痴嗔
陆蕴从未想过一向乖顺的长子竟对她说出这番话, 她不解,“这世间的男子都要嫁人,难道嫁入皇室不好吗?即便是先帝早崩, 可你也成了太后,锦衣玉食,母亲这么做又有何不对?”
陆嘉驳道:“母亲只是为了成全自己,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至于荣蓁, 母亲还是别白费功夫了, 莫说她不会与你结亲,即便她答应了, 只要你们站在对立面,她会立刻将陆安弃如敝履。到最后, 你依旧什么也得不到!”
陆蕴追问道:“你与荣大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你喜欢她, 所以才反对我将安儿送到她身边去?”
陆嘉怒极反笑,“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母亲只需要记住, 我比谁都恨她, 她凉薄寡情,我恨不得让她从那个高高的位置上跌下来!”
陆蕴震惊之下,竟哑口无言,半晌之后,才唤了他一声,“嘉儿,你……”
陆嘉看着她, “今日朝堂上,众臣对着荣蓁跪拜, 母亲难道就没有一丝歆羡?没有想过取而代之?”
明明是在宫中,是在陆嘉的寝宫,陆蕴背后竟生出一阵寒意,“不可胡说!”
陆嘉嘲弄道:“母亲是怕这些话传到荣蓁的耳朵里,让你再难做她的左膀右臂吗?”
陆蕴的确是怕,当初先帝驾崩时,荣蓁能那么快便赶来,宫里未必没有她的眼线。眼下只好先稳住陆嘉,“你说什么母亲都听就是了,安儿这事就此作罢,你放心,母亲不会再有这等想法。”
陆嘉盯着她的眼睛,“母亲既然说要为二弟选门亲事,又怎么能出尔反尔呢?若是实在无人选,那让我为二弟挑一家?”
陆蕴是真的有些看不清他,可却不难明白他的意思,只能道:“我会尽快替安儿挑好人家,绝不再让太后为此事费心。”
陆嘉这才满意,“我做这些也是为了陆家好,母亲若是觉得我咄咄逼人,那也不妨想想陆家眼下的处境。秦楚越是荣蓁从襄阳带来的人,一路跟随她,无论母亲做多少努力,也是抵不过的。与其仰人鼻息,为何不培植自己的势力。荣蓁可以,韩云锦可以,母亲难道便不行吗?”
陆蕴陷入沉思之中,从前在朝堂上,陆嘉也只适时出声几句,可说出的话,也是言之有理,“容母亲想想。”
陆嘉笑了笑,轻声道:“母亲可以慢慢想。”
等陆蕴走了之后,邱霜才从外面走进来,看陆嘉正在把玩那只匕首,薄刃锋利无比,随时都可能将他的手割破,陆嘉却毫不在意,邱霜忙道:“主子小心些。”
陆嘉这才将匕首收好,“它今日可是帮了予大忙。”
邱霜小心翼翼道:“主子真的要站在荣大人的对面吗?”
陆嘉的眼神透着冷意,“是她将我变成现在这样,论心机智谋,我的确不能和她相比,也没有和她抗衡的能力。但我说过,今后绝不让她好过,除非……”
邱霜看向他,他却将后面的话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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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蓁忙了一整日,直到傍晚才回府,可回到府里,她又想起姬恒,踯躅许久,才踏进了正殿。
晚膳已经布好,姬恒坐在一侧,如往常那般唤她用膳,荣蓁慢慢走过去,这样的大事瞒不过他,倒还不如她自己来说,姬恒将一碗汤羹盛好,送到她的手边,温声道:“方才已经放凉一些。”
荣蓁尝了一口,“好像与往日的味道有些不同。”
姬恒嗯了一声,“是我下厨做的。”
荣蓁有些诧异,“如今天气闷热,你怎么亲自下厨了?”
姬恒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才道:“书卷看不进去,你又未归,索性下厨打发时日。虽只是简单一道羹,可做完也费了不少功夫。我又去沐浴一番,这才等到你回来。”姬恒抬眸看着她,“所以,你迟迟不归,是怕我诘问吗?”
荣蓁不知用什么来解释,因为这个位置,她想要。
“你已经知道了?”
姬恒挥手让侍人退下,而后道:“主少国疑,新帝年幼,总要有个人主事,即便不是你,也会有别的人。与其让韩云锦之流揽着朝纲,对那些忠臣名士不利,对你不利。由你来做,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若是……若是有一日,你想要那个位置,我也无法阻拦你。而我这一生都只会是姬氏的子孙,不会是新朝皇帝的君后。”
荣蓁没有想到姬恒会说出这番话来,她按住姬恒的手,“摄政王这个身份,说是自保也好,说是野心也罢。身处洪流之中,连我自己也不知明日向何处去。但现在的我,没有称帝的心思,你也只能是我的夫郎。”
姬恒明白,以她如今的立场,能同他说这些,已是极为难得。他回握住荣蓁的手,只希望这样的日子更久一些。
荣蓁休沐之日,璇儿也休养得差不多了,她便带着璇儿去了宫中演武场,先让璇儿同宫中禁卫比试一番,以此看清璇儿的不足之处。
禁卫都统孟靖走了过来,同荣蓁行礼过后,道:“殿下平素事忙,教导郡主武艺这件事,怎么不唤属下来?”
这还真是个陌生的称谓,荣蓁侧眸看着她,“我还是习惯你像从前那般唤我。”
孟靖笑了笑,从善如流,“大人。”
荣蓁也回之一笑,慢慢道:“璇儿前番遇刺,虽又在她身边多添了护卫,但总不能放心。故而今天想来演武场考校一番。也是怪我,从前不舍她吃苦,并未逼着她练功。”
她二人闲谈间,并未留意一侧角楼上,陆嘉立在那儿,视线停留在她二人身上。
过了一会儿,璇儿习练箭术,却总是不得其法,荣蓁走到璇儿身边,将手上的扳指取下,递给璇儿,而后扶着璇儿手臂,将弓拉开,口中念了一句,只听弓弦铮鸣一声,箭已稳稳落在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