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霄侧眸看向了荣蓁,自那晚她亲口说出已有家室的事,慕容霄似乎刻意不去打探荣蓁的消息,不知她真实名姓,不知她的身份。而原来她竟姓荣,慕容霄的指骨忽地捏紧,即便他不是朝廷中人,却也很难不知,朝中如今二十岁上下,又姓荣的官员,还会是谁。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宁华帝卿所尚妻主。
原来这就是她与他的距离。
书房中,秦不言歉声道:“荣大人,姑苏之事,的确是秦某安排不周,只是如今眼看便要了结,陛下又令下官保证,让您八月前务必回到京中。你我也都是为了朝廷办事,各种疏忽,望荣大人莫要与秦某计较。”
荣蓁冷声道:“听秦大人这意思,倒是怪我不顾大局了?”
秦不言连声道:“不不不,秦某绝无此意,只是,陛下千叮咛万嘱咐,只说不许将荣大人您与慕容公子的事传出去。”
荣蓁冷哼一声,“原来秦大人还知道此事不妥啊,肆意算计荣某的时候,怎么不曾想到今日。”她的眼神只差将秦不言钉住,“即便这事有慕容霄的主张,可他毕竟不知我身份,而你呢,你可知道此事若是传出去,于皇室声名有损,于殿下有损,亦毁了慕容霄的清誉!”
秦不言无法辩驳,只能指望她消气,“荣大人教训得是,秦某也有心负荆请罪,只是既然这事已不宜声张,荣大人便先将此事揭过。”
荣蓁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她拂袖离去,从门里走出,只见慕容霄正等着她,他负手立在院中,仰头看着天上悬月,荣蓁走到他身侧,慕容霄看着月亮的神情竟有些怅惘,荣蓁道:“我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慕容霄不发一言,直到两人翻进慕容府,慕容霄才道:“后日便是你我成婚之日,即便在一个府上,婚前也是不能见面的。过了那日,我便为你将蛊解了,你也就自由了。”
是啊,等过了十八那日,不论结局如何,她与慕容霄也不会再有交集。荣蓁由衷道:“也祝你达成所愿。”
慕容霄却道:“有所得,必有所失。”
而这一晚正如慕容霄所言,慕容斐不敢惊动几大派的人,袁氏瞧见慕容斐肩头伤情,大惊失色,“我去请郎中来。”
慕容斐按住他,“这是内伤,府里郎中治不了,需要仔细将养。”说着又忍不住咳了起来,袁氏红了眼眶,道:“这秦不言究竟还有何身份,你手下的人伤不了她不说,连你也……”
慕容斐道:“是我大意了,这内伤本没有这样严重,可那人射出的银针恰好封住了我臂上经脉,运功不畅,这才如此。”
袁氏叹了口气,“可今日没能杀了秦不言,日后更不可能得手。不如给吴王去信一封,只说如今她提高了警惕,又有高手保护,吴王若还需要千绝宫的人为她办事,便不能把事做绝。”
慕容斐却沉思良久,道:“的确要给金陵送信,吴王那封信我虽看不出异样。但此事总透着不寻常,像是有人设了圈套,只等我往里钻。”
袁氏面带惊色,“那当如何?”
慕容斐脑海中回忆着那人的招式和“她”手中使出的银针,“究竟是什么人,竟连千绝宫的暗技也学去。莫非,是千绝宫早有人背叛了我,还是那人知道千绝宫的底细。”
袁氏道:“不论是谁,眼下倒不如先撇清与千绝宫的关系。戚连钰如今态度不明,若是这般,让她以为如今千绝宫已与咱们无关。或许能让她不再针对于你。”
而慕容斐还未等来金陵的回信,便已到慕容霄大婚之日。
即便这婚事是假的,慕容霄看着铜镜里一身朱色婚服的自己,依旧恍惚着,秋童拿起木梳为他梳理着长发,又取出花枝鎏金冠,替他束发,“今日是主子的喜事,总要开怀一些。以往都是族中长辈为新人梳头,袁氏不见踪影,倒也好,省得主子还要费心力与他周旋。”
多年隐忍,成败在此一举,慕容霄抚着腰间,婚服之下,是割人的利刃。
这已是荣蓁第二次着喜服,飞鸾在一旁几次欲言又止,荣蓁从镜子里看向她,“想说什么就说吧?”
飞鸾心思单纯,问出的话也分外傻气,“大人,您不会真的和慕容公子成婚吧?”
大周律法虽从不干涉女子娶夫纳侍,但也只能有一个正夫,且不说姬恒是帝卿,根本无法和离,即便是普通人家,正夫尚在,也没有另娶一夫的道理,若是被正夫母族状告,那也是要问罪的。
荣蓁站起身来,腰间佩环作响,道:“你还真是抬举我了,我可享不了这等福气。”
人都说洞房花烛乃小登科,飞鸾只怕荣蓁留恋温柔乡,听她亲口承诺,这才放下心来。
外面分外热闹,只怕一会儿就有人来将她请去正堂待客,荣蓁趁着机会同飞鸾道:“我不知道慕容霄与秦不言如何商定的,但你一定要确保,婚礼之时,秦不言要带人赶来。虽有慕容霄的指证,但也难算人心归属。官府的人若是介入进来,那些人便会只顾自身,不会趟这场浑水。”
婚仪定在傍晚,荣蓁在正堂同一众人寒暄,脸上挂着笑,硬生生捱了一整日。几派均送来了新婚贺礼,荣蓁倒是留心了逍遥派的礼物,不知是不是因为戚连钰暗中与慕容斐反目,这礼物竟也显得敷衍了些,竟只是一些珠宝。
而昆仑派送来的东西便贵重许多,荣蓁想起之前曾听慕容霄说过的,昆仑派前掌门半年前病故,而今上位的这个褚掌门年纪尚轻,根基未稳,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想借着这个机会拉进与慕容斐这个武林盟主的关系,以获得她的支持。
正在荣蓁怔然之时,韩家令忽而走了进来,同荣蓁道:“方才又有贺礼送过来,可将东西放下,人便走了。”
倒也有一些小门派未能被邀请,送了贺礼上门,荣蓁并未多想,只让韩家令将东西收好,记录在册。
韩家令将锦盒交于一名侍人手中,可只见那锦盒忽地打开,从中飞出一物,直钉在正堂牌匾之上,那侍人也顿时倒地,手上黑紫一片,显然是中了毒。
几位掌门不防有此变故,连忙起身,崆峒派贺掌门取出袖中绢帕,飞身将钉在匾上的暗器取下,却见暗器悬挂的布条上写着,“千绝宫恭贺慕容少主大喜。”
杀了人来贺喜吗?几位掌门对视一眼,荣蓁只能道:“将他的尸首抬下去吧,好生安置了。”
昆仑派褚掌门道:“这千绝宫竟然如此嚣张,在慕容府的喜事上挑衅,当真是无法无天。”
如今慕容斐不在正堂中,荣蓁摸不清她究竟耍的什么手段,只道:“方才的事让诸位受惊了,千绝宫并非一日猖獗,将来还需武林同道共同努力将其铲除。”
而这时,戚连钰却道:“此事怕还得由慕容家主出面来商议吧。”
荣蓁道:“这是自然。”
褚掌门闻言道:“据说戚掌门前些日子曾受千绝宫的刺杀,还亲手了结了那刺客。看来这千绝宫也不足为惧。”
此时慕容斐走到正堂来,只听她道:“褚掌门此言差矣,千绝宫手段狠厉,常使暗器,绝不可小觑。”
褚掌门见自己这话似乎不 妥,忙道:“倒是我轻敌了。”
几位掌门起身同慕容斐见礼,比之前对荣蓁重视得多,显然不将她这个入赘妻主放在眼里。慕容斐抱拳道:“只等霄儿的婚事办完,咱们再行商议对付千绝宫之事。方才殒命的下人,对其家人也多发些抚恤银两,慕容家早晚会替他报此仇。”
一时间这悬挂朱绸的正堂倒成了慕容斐誓师之所,荣蓁面上严肃以待,心里却嗤之以鼻,而戚连钰的神情亦是微妙。
好不容易等到婚仪开始,慕容霄被推着过来,他手中持着扇遮挡住面容,指上的戒指分外惹眼,崆峒派的贺掌门惊呼一声,倒是将这戒指认了出来,“这不是慕容氏家主才有的信物吗?”
堂中众人本还有些惋惜慕容霄年纪轻轻便坏了双腿,可她这么一说,倒让其他人也看了过去,慕容筠曾为武林盟主,她手上的那枚戒指不少人都见过,而后来慕容斐继任,却并未瞧见她手上戴过这个。
堂上慕容斐面色未改,可收紧的手指却显露出她的心境。当初她在慕容筠的尸体上并未寻到这枚戒指,原来她那么早便将此物留给了慕容霄。
荣蓁走了过去,红绸将她二人连在一起,慕容霄不便起身,行礼时只能由荣蓁来。
“一拜天地!”
即便是假的,这仪式却也无法免去,荣蓁跪在蒲团上,行了一礼,而后便是拜母父高堂。
慕容霄如今已无双亲,而慕容筠生死未卜,更无法供奉她的牌位,正堂上坐着的是慕容斐与袁氏。侍人将蒲团重又摆在荣蓁身前,她捏紧手指,纵然不愿,眼下也只能拜她二人。却听慕容霄轻喝一声,“且慢!”
荣蓁看向慕容霄,见他将手中扇子放下,露出了那张如玉的面容,只是他眸中的冷意难以掩藏,慕容斐尚未做声,她身旁的袁氏却道:“霄儿,你这是做什么?”
慕容霄轻轻击掌,便见秋童一身缟素,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中捧着的赫然是慕容筠的牌位。
众人惊愕起身,“这……”
慕容斐眯起眼眸,似在警告,“霄儿,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即便惦念长姐,也不该让下人着丧服,这不合礼数。”
慕容霄冷笑一声,“是吗?那也请姨母告诉我,杀了自己长姐,又夺了她的家主之位,更在她亲子的婚礼上坐于高堂,让她唯一的骨血去拜自己的仇人,这又合不合礼数?”
慕容霄这话已经无需思忖,他在明明白白告诉众人,是慕容斐杀了前任慕容家主慕容筠。
堂上众人一时无声,不论是看戏还是作壁上观,如今都仿佛只是她们慕容家的事。袁氏忙道:“霄儿,你是听了何人的挑拨,无凭无据的事,竟拿来同你的姨母反目成仇?这么多年我和你姨母对你的照料,难道你都忘了吗?”
“照料?”慕容霄从轮椅上起身,婚服的衣摆在他身后滑下。
一直有腿疾而不良于行的慕容少主竟是伪装,慕容霄环视众人,“我手中的戒指便是证据,我母亲留下的书信也是证据!”
慕容筠竟留下了书信,慕容斐神情出现裂缝,可这绝不可能,她怎会预知自己的死亡?
慕容霄于此事上并未隐瞒荣蓁,他既然能伪造吴王的书信,自然也可以造出慕容筠的。荣蓁心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慕容斐又怎么可能说得清?
第056章 落幕
堂上自有慕容家的人在, 可慕容霄那一番言语,她们依旧在旁观。只听得有慕容筠书信时,才不能再装聋作哑下去。
她们上前将慕容霄手中的书信看过, 皆露出惊色,看向了慕容斐,一老者道:“这的确是前家主亲笔所书,将家主之位传于慕容霄。”
堂上一时静了静, 慕容斐闻言却笑道, “我当是何事,当初我继任家主之位, 也是无奈之举,从未曾有过私心, 若霄儿一直因此事对我这个姨母不满, 那好,从今日起,这家主之位我便卸下!”
慕容斐说得坦荡,三言两语便将慕容霄原本的指控驳了回去。荣蓁侧眸看向他, 却见他十分镇定, 仿佛早就猜到慕容斐会这么说。
有人道:“前家主已失踪多年,当初您也是在大家的推举之下才接下这重担,即便是有这书信在,这家主之位也不能说让就让。更何况,慕容霄是男儿之身,如何当得了这慕容氏的家主。”
却也有人道:“可慕容霄有这信物在,亦有前家主亲笔书信, 若连这些你们都不肯认,那这慕容氏传承的信物还有何用?”
慕容霄一身红衣, 转身看着堂上众人,淡淡道:“诸位,慕容氏家主的人选,自然是慕容府的家事。可我要说的,却又是另一桩。”他指着慕容斐道:“我们的武林盟主慕容斐,亦是这千绝宫之主!”
戚连钰挑眉看向慕容斐,似乎乐见此事揭穿,而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崆峒派与昆仑派的人面面相觑,褚掌门起身道:“慕容少主,你口中这消息,我们不知是真是假,但千绝宫乃是武林所痛恨的邪道,若是武林盟主都是千绝宫的人,我们这武林同盟岂不是乌合之众?”
慕容斐面不改色,早在慕容霄从轮椅上起身的那刻,她的脑海中便已经浮现了当日刺客的身影,原来是他。慕容斐的这份淡然自若,也让人不敢上前诘问,更不敢乱下定论。
此刻却听外面有人道:“慕容少主所言非虚!”
众人向外看去,只见丐帮一众人等走入院中,停在阶前,虞帮主拱手道:“今日是慕容少主的大喜之日,我丐帮今日来迟,还望恕罪。”
慕容霄还礼道:“虞帮主来得正好,我慕容霄人微言轻,只怕还不足以撼动我们这位武林盟主的地位。”
虞帮主却冷哼一声,“我丐帮早在一月之前便脱离武林同盟管束,这武林盟主我虞某是不认的。”
慕容斐在丐帮与逍遥派的纠纷之中有失公允,致使丐帮对慕容府多有怨怼,这事早已经传遍武林,今日这场面混乱,却不知要论哪一桩事。可众人转念一想,这桩桩件件竟都与慕容斐有关。难不成每一桩都是污蔑吗?
褚掌门道:“方才慕容少主既指盟主为千绝宫之主,又有何证据?”
袁氏在座上有些不安,他频频看向慕容斐,却见她并不做声,生怕旁人真的将此罪名坐实了去,起身道:“霄儿,我与你姨母平素待你不薄,你怎可因为未得家主之位,而怀恨在心,如此污蔑于她!”
慕容霄回头道:“是吗?既然方才那封书信你们已经看过,那这一封呢?”
慕容霄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请慕容氏的人来看,“这一封信,是有人写与我母亲的,信上直言慕容斐做下的恶事,要我慕容氏承担代价,我母亲也是收到此信之后才会匆匆离开,从此再不见踪迹。”
慕容斐捏紧了手指,余光却扫向一旁坐着的逍遥派掌门戚连钰,当日的书信只有她两人知晓,慕容霄如何能知道?莫非是戚连钰与慕容霄里应外合,可戚连钰也是慕容霄的仇人,他又怎么会与戚连钰联手?慕容斐心头混乱,只觉自己被慕容霄牵着鼻子走。
慕容斐冷冷道:“无稽之谈,我为何要害长姐,又为何要做这千绝宫的主人?杀了武林同道对我有何好处?”
堂上又喧闹起来,似乎也在议论着她二人谁是谁非,荣蓁心里却只念着飞鸾早些传到消息。
即便没有最大的依靠,慕容霄依旧不惧,“因为你自幼便活着我母亲的荣光之下,你嫉恨她拥有的一切。最初千绝宫只是替你除掉你不喜之人,而你杀了我母亲之后,登上了这武林盟主之位,你也想过将这千绝宫解散,把一切污秽淹没于池底。可在座诸位最是清楚,你并不能真正让众人臣服,慕容氏无门无派,你只能继续依赖于千绝宫,替你排除异己!”
慕容霄的话掷地有声,堂上的人一时被他震住,慕容斐见众人皆是一副审视的神情,喝道:“简直一派胡言!”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铁甲之声,整个慕容府似乎都已被包围住,秦不言从兵士之中走出,手中的印信赫然呈于众人眼前,“慕容家主,你勾结刺客,谋害朝廷命官,罪证确凿,这乃是拘捕文书, 你还是先往姑苏大牢走一遭吧!”
武林中人最不愿与官府往来,而官府中人也不会轻易与武林结怨,慕容斐如今的罪名似乎已无需定论,便已无可辩驳。
慕容斐却知道,她若是进了官府大牢,吴王绝不会让她活着吐露任何秘密。但秦不言也不敢随意将吴王牵扯进来,她强自镇定,“却不知秦大人究竟有何证据?”
可慕容斐却猜错了,当今圣上已决议要破除沉疴积弊,秦不言笑了笑,“慕容家主好坦荡,倒让本官佩服,却不知你那日行刺本官时所受的伤可好了?你要的证据当然有,本官自是奉旨办事。慕容家主,你与吴王勾结,杀害朝廷官员的事,难道要本官在这慕容府审理吗?”
荣蓁提着的心总算稳了下来,她看向身侧,攥住了慕容霄的手,慕容霄也看向她,同她轻浅一笑。
而慕容斐自知大势已去,与其落入官府手中,还不如留个清白。
倏然间,她飞身朝着慕容霄而来,荣蓁察觉时未经犹豫,便替慕容霄挡了一记,被她击中肩头,血气上涌,荣蓁口中顿时吐出血来,慕容霄一惊,将荣蓁的身体拦住,而后接下她又一掌。
袁氏慌乱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却只见慕容霄拥着荣蓁,单手同慕容斐对抗,而正在这时,戚连钰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她捏碎了桌上茶盏,瓷片碎裂成几块,她捏起一块瓷片掷向了慕容斐,直直刺进她后心之中。慕容斐的身形顿了顿,又被慕容霄击中一掌,跌落在地吐血而亡。
袁氏嘶喊一声,奔了过去,将慕容斐的身体抱起,可慕容斐已然断了气,他满是怨恨地看着慕容霄,“你的手上沾着慕容家的血,你毁了阿斐,毁了慕容家的名声,难道你以为你还能坐得稳家主之位吗?你最好连我,连你表妹也一并杀了,好斩草除根,不留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