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蓁淡淡一笑,“好啊。”她目送着肖主簿离开,可心里却很清楚,那日秦楚越说得对,吴县令是要架空她这个县丞,让她做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罢了。
一连几日,荣蓁在县衙里都无事可做,散值之后,她牵着马走在长街上,夕阳未落,冷风吹到心底,行人匆忙归家,她自嘲一笑,继续向前走着。
可无端又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自己,她生出几分警惕,牵着马绳的手收紧了些。突然间被人唤住,荣蓁回过头去,秦楚越笑着走了过来,“荣大人怎么走得这样早,反正家中也无人等候,不如随我去酒楼喝一杯?”
荣蓁一直好奇秦楚越的真实来历,对她所请并未推拒,两人来到了县城最大的酒楼中。
菜肴摆了一桌,炉中温着酒,秦楚越缓缓道:“在县衙这几日,荣大人觉得如何?”
荣蓁淡淡道:“你不是很清楚吗?何必问我。”
秦楚越直呼冤枉,“我可没有奚落荣大人的意思,其实莫说是荣大人,便是我自己刚到此处时,也是坐了几天冷板凳。还是去吴县令家中拜访了一遭,才改变了处境。”
荣蓁清楚,她嘴里说着拜访,只怕是带了重礼打通人脉。“你既然费了这么多功夫来讨好吴县令,又何必同我扯上关系。吴县令怕是不愿意看见你和我来往,你不会不清楚吧。”
秦楚越替她斟酒,道:“我的确是费了些钱财,可这些却也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比起吴县令,我更看中荣大人的前程。”
荣蓁道:“你若是觉得我奇货可居,那还是断了这念想吧。我也不妨告诉你,从离开都城那日起,我对官场便没了心思。如今种种,不过是求生的本能。从前的事,我并不想再经历一遭。”
秦楚越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不紧不慢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嘛,是先将县丞该有的权力握紧。”
荣蓁倒是赞同她说的话,不除去吴县令对她的禁锢,她只能一辈子困在这房州。
秦楚越举杯同她对饮,“荣大人,你且放宽心,等着我替你扫清障碍。”
荣蓁将酒饮下,她看着秦楚越道:“秦楚越是你真名吗?”
秦楚越手指微微一动,这细微之处荣蓁没有错过,可她掩饰得很好,“自然是,荣大人难道不放心我?”
是与不是,她心里清楚。荣蓁道:“你前几日说有江南的商队来这?”
秦楚越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荣蓁并没有与她说实话,道:“只是想着若是有一日不做官了,经商也是一条出路。”
秦楚越道:“荣大人这想法最好只是想想,不然我今夜可是睡不着了。”
荣蓁又问她,“你在房州可有田产、铺子?”
秦楚越含笑道:“我既然没有打算在房州彻底安定下来,自然是没有的。荣大人是想知道这个吧。”
同不甚熟悉的人饮酒,荣蓁从来只喝三分醉,秦楚越倒是尽兴,她们两人从雅间里走出,步下木阶,大堂之中正有几个年轻男子在弹唱,荣蓁看着其中一人,侧颜与姬恒有些相似,她这才一时多看了两眼,秦楚越唇角微弯,“这些男子是云风馆的清倌人,平素在这酒楼里表演助兴,据说是卖艺不卖身,只是我也听人说过,若是出价高些,自然也是肯的。荣大人身边没有家眷,不如我去云风馆一趟,让那人陪陪荣大人。”
荣蓁侧眸看了她一眼,“谢谢你的好意,心领了,不过大可不必如此。”
荣蓁说完便走在前面,秦楚越跟了上去,还要在她身后道:“我可并不是存心打趣你,这对大周女子来说,可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荣蓁并没回应她,两人离开酒楼之后,楼上雅间中一扇窗户轻轻合上,只瞧见一抹修长的身影。
荣蓁次日费了功夫才寻到那商队的踪影,一行人居住在一处客栈之中,荣蓁找了其中一个管事,请她为自己带一封信去江南慕容家,并取了些钱给她作为报酬。
那女子并未收她的钱,只笑着道:“给慕容家送信,这钱就不必了。”
荣蓁道:“冒昧问一句,你们还要在房州停留多久?”
那女子道:“这还要看我们主人的意思,我也实在不好说。不过这信交给我便是,我保证替你送到。”
荣蓁曾与慕容霄有过约定,请他照料颜佑安,可一朝生变,户部一案迟早会传遍天下,她担心颜佑安会听到消息,再做出什么傻事来。只是从驿站寄信,荣蓁又担心吴县令等人从中作梗,这才如此。
荣蓁问道:“我是房州县丞,可否见你主人一面?这信我有些急,只怕耽搁了。”
那女子有些为难,道: “我们主人是位男子,妻家姓沈,怕是不方便见您。不过您放心,我定会同主人传达了。”
大周男子经商的并不多见,若不是有难处,怕是也不会跑到房州来做生意。她并非商人,又无利益往来,那男子不见她这种外客,荣蓁也可以理解。
荣蓁道:“那便多谢了。”
等荣蓁走后,那管事上楼,叩了叩房门,道:“家主,方才有个女子过来,托我们将这信送到慕容家。”
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一名小侍将信接了过去,而后将门合上,递到房中男子手中。
那男子并未犹豫,直接将信展开,仔细看完上面的内容,轻声道:“如今都这般了,还不忘了他,可真是情深义重。”
那小侍并未言语,只见自家主人将那信丢进砚台里,片刻间,上面的字迹便看不清楚,他服侍多日,自然明白主人这是不悦了。
第095章 重逢
县衙里的人虽在吴县令的 威慑之下, 疏远着荣蓁,但恰好也给了她一个机会。赵淼到县衙办事,倒还没忘了荣蓁, 特意来看望一番,嘴上倒是恭敬,可态度甚是散漫,“听说荣大人每日清闲得很, 可真教人羡慕啊!”
对方来者不善, 若是从前,荣蓁不会同她废话, 可现在荣蓁既然要拿捏吴县令,从她身边人下手是最好。
荣蓁道:“是啊, 的确比不得你们辛苦。要不然吴县令怎么会这么倚仗你呢。”
这话实有捧杀之嫌, 可赵淼却没意识到,只觉得荣蓁这是在她面前低了头,笑了起来,“荣大人从前若是也这般说话, 怕是会少受许多苦。”
荣蓁对她的话不置一词, 赵淼心满意得,“不与你说了,今晚我还有事要做,荣大人这位子虽清闲,可会坐得人发慌,还是忙些好。”
荣蓁看着她昂首阔步走出去,却想起一事, 赵淼虽管着官庄,可却总会出门办差。荣蓁虽被孤立起来, 可依着她的观察,并没有发现县衙里有什么差事需要外出去办,倒是有些蹊跷。
荣蓁心里有了主意,天黑之后,换了身衣衫出门,守在官庄外,她等了许久,终于瞧见赵淼出门,一行人神色匆忙,更是环视一圈,见无异样,这才运了东西离开,足足装了几车。
荣蓁借着微弱的火光,见她们车上像是装着什么货物,荣蓁拈起地上的石头,向着袋子丢掷过去,石头尖锐,足以将袋子刺破,等人走远,她上前将袋子里掉落的东西拈起,而后回了住处。
烛光下,她瞧见了掌心中的是何物,舌尖轻触,与她心头猜测无异,果然是盐,荣蓁从前听说过,有些人背着官府贩卖私盐,谋取私利,常常连夜出发。看来这官庄里还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场所,是制盐之处。若是这些事暴露出来,足以让吴县令获罪处斩。
怪不得吴县令将胸无城府的赵淼安排到官庄里,她虽不够精明,可却跟了吴县令许多年,想来最是忠心,吴县令这才敢把这种机密之事安排给她。
贩卖私盐的事一旦披露,事涉多人,吴县令必然瞒不住,只是荣蓁所求的并非是顶替吴县令,她要的是离开房州。
白日里秦楚越来寻荣蓁,荣蓁示意她将门关上,而后低声道:“赵淼的事你可知道了?”
秦楚越有些惊诧,“私盐?”
原来她清楚,荣蓁点了点头,秦楚越道:“我倒是佩服起你来,即便是这样的处境,竟也能得到线索。我当初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捏住了她们的把柄,原本还想着攥着这些,牵制住吴县令,让荣大人对我心悦诚服。”
荣蓁想起她从前常往官庄跑,怕也是为了找证据。既然决定要做,便要尽快。
荣蓁道:“即便有了威胁吴县令的把柄,可是只凭我们两个人,她完全可以先答应下来,事后再杀人灭口。这里本就是她的地盘,只要她敢做,就可以把一切推脱到别人身上。我们必须让她忌惮才行。”
秦楚越见荣蓁终于愿意反抗,心头很是欢喜,道:“你放心便是,今晚我请吴县令来我宅中做客,她只能就犯。”
晚间,荣蓁悄悄出了家门,到了秦宅后门处,早有人候在那里,将门打开,荣蓁走了进去,随人一路到正堂来。
吴县令本与秦楚越相谈甚欢,可瞧见荣蓁过来,脸上的笑意顿住,她看向秦楚越,“你这是何意?”
秦楚越让下人将门关上,站起身来,举杯来到吴县令身后,“吴大人,你方才说只要我肯一心一意跟着你做事,你会照拂于我。可我若是不愿呢?”
吴县令沉了脸色,“你是铁了心要和我作对?”
荣蓁漠然道:“和你作对?吴大人,天下之大,并非只有一个房州。你所护着的那些,我本就不在意,你也不用日夜忧患我会抢走你手里的一切。只要你愿意配合,这房州将来还是你的。”
吴县令冷冷道:“本官为何要配合你们?今日不早了,本官先回府了。”
她刚要起身,肩膀便被秦楚越按住,吴县令怒目而视,“你们两人想囚禁朝廷官员不成?”
荣蓁蹙着眉,“吴大人最好安生一些,先礼后兵这种事,我并不想做。”
荣蓁坐了下来,缓缓道:“赵淼如今还未回来,若是她在途中被人捉住,你猜,她所犯的罪够砍几回头?生死面前,她又会不会为了所谓忠心,愿意将一切都揽下来。吴大人,你说呢?”
荣蓁一字未提私盐之事,可吴县令心里却已经慌了,她没想到即便是这样防着,也能让荣蓁查出来,可她现在什么都不能认,“本官不知道你二人在说什么?”
秦楚越冷笑一声,道:“吴大人,我不像荣大人这般好脾气,实话告诉你,我手中的证据也足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秦楚越从前对吴县令一向奉承,乍然见她变了脸色,吴县令涨红了脸,“你……”
秦楚越接了她的话,“你现在要做的,便是老老实实把该放的权力放下,当心贪多嚼不烂。”
吴县令却不肯被她二人掌控,“秦楚越,本官从前以为你是个人物,这才抬举你几分,可没想到你竟目光短浅,如今威胁于我,你还指望将来在房州有立足之地吗?良禽择木而栖,她荣蓁可算不得好木。”
秦楚越道:“这就不劳吴县令您操心了,你若是想威胁我们,倒也不必,我早已经将消息传给了外面的朋友,只要我们出了事,那封密信将会传得天下皆知。我今天请你过来,自然是做了十足打算的。不然,敢和你交易吗?”
荣蓁看着她的眼睛,道:“吴县令,你心里或许在想,只要赵淼可以平安回来,官庄里你会尽快清楚掉制盐的痕迹,从此收手,即便是我们有密信,到时候也没有证据。可是我想提醒你,陛下若真想处置一个官员,从不需要切实的证据。你贩卖私盐,触犯的是朝廷的利益,只要是三分怀疑,你便逃不过去。”
这话足以灭掉吴县令的一丝侥幸,她看着荣秦二人,最后恨恨不平道:“你当真会信守承诺?”
荣蓁同秦楚越对视一眼,这事便是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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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楚越脸上带笑,送吴县令出门,临行前又同她说几句,语声低微,“吴大人莫要这样看着我,你应该后悔的是得罪了荣大人,即便没有私盐一事,难道便经得起查吗?她如今的确是落了难,可毕竟年纪轻轻便坐到三品大员,对付你一个小小县令,难道会是什么难事?吴大人,目光莫要如此短浅,荣蓁她看不上你手里那点东西,只要你好好配合,将这尊大佛送走,将来她怕是都记不起你来。”
吴县令拂袖而去,荣蓁在月色下走出,她看着秦楚越道:“我们也只是暂时稳住了她,还是要小心一些,免得她狗急跳墙。”
秦楚越笑了,道:“她可能更担心我们出尔反尔。”
吴县令几十年的经营都在房州,她不会自毁长城,次日便放权给荣蓁,房州户籍与河道一事都由荣蓁管辖。
荣蓁甚是忙碌,白日里甚至常常忘记用饭,还是下属小吏提醒了,荣蓁才发觉时间流逝。她走出门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荣蓁骑着马,从长街上经过,路上灯笼亮着,与酒楼的吵闹相比,街角处的面摊显得有些寥落。
荣蓁停到了面摊前,大姐见来了客人,连忙招呼着,荣蓁道:“便来一碗面吧。”
荣蓁立在街边等着,春寒料峭,面摊处飘着热气,恍惚间,二楼客栈中,一处房里窗户开着,熟悉的人影便立在那儿,与她遥遥相望。
荣蓁以为自己看错了,摊主将面捞出,热气将视线挡住,下一瞬,窗户还开着,可人已经不在。他怎么会来房州呢?又为何会看成是他!
身后响起脚步声,荣蓁缓缓回头,他停在那里,就这样望着荣蓁,半束着的发,身上的衣袍也不见往日华丽,是他,也是她。
慕容霄走了过来,“荣蓁,好久不见。”
荣蓁低下头轻轻笑了,落花时节,竟在这个时候重逢故人。
摊主将手束在袖中,看着眼前这对壁人,简陋的桌椅上,女子吃着素面,男子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眼神停在她身上。热气拂在她面上,很快便凝成水滴,男子从 袖子里掏出绢帕,伸手替她擦拭干净。
女子许是饿了,很快便将这份面吃完,男子问她,“还饿吗?”
她们身后便是酒楼客栈,可是慕容霄却没有自作主张,他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护着她的尊严。
荣蓁摇了摇头,“白日里太过忙碌,误了时辰,现在已经饱了。”
慕容霄看着她的眼神里透着心疼,他道:“你的信我已经收到了,你放心,来这里之前,我让人把颜佑安送到庄子里,那里都是我的人,与外界隔绝,他不会知道。”
从见到慕容霄的那刻起,荣蓁便已经明白,江南的商队,妻主姓沈的主人,都与慕容霄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