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霄知她早慧,荣蓁临走时她或是醒了,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澜儿的眼神里有些落寞,那是他曾在荣蓁眼里望见过的,慕容霄摸了摸她的额发,“天色还早,快睡吧。”
荣蓁在姑苏等了三日,这三日中,裴林霜的尸身被人发现,进而留心她身上致命的伤处乃是左护法周选惯使的杀招,一时间姑苏城开始流传逍遥派内斗与欺凌弱小之事,声誉扫地,右护法楚云英临危受命,担起掌门之职。
一切已尘埃落定,荣蓁离开姑苏那日,秦不言骑马一路护送到城外,她看着荣蓁道:“荣大人这一去,只怕几年之内都难再踏足此地,秦某倒是有些舍不得。”
荣蓁握紧了缰绳,回了一句,“秦大人府上常常看戏吗?”
秦不言愣了愣,才明白荣蓁这是在嘲讽她做戏,她笑了起来,“荣大人总难把我这几分真心当回事,那我便祝荣大人官运亨通,位极人臣。”
荣蓁道了声谢,而后一行人重又启程,秦不言身边人道:“大人如何便断定她会位极人臣,难道不是韩大人?”
秦不言却道:“陛下召她回来定有深意,且瞧着吧,将来仰仗这位荣大人的时日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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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帝卿府中却不见萧瑟,姬恒与德阳对坐饮茶,外面传来两个孩子与一众侍人追逐玩闹的声响,德阳笑了笑,“难得有这样的好光景,倒让我想起从前,那时你怕是被我烦透了,我也是一叶障目,只将一双眼盯着郑娴身上,倒不如现在快活。”
姬恒却有些心不在焉,“是吗?”
德阳自然觉察得出,笑道:“今日你已是第三次出神了,不就是你家荣大人不在府中,怎么,难道你还怕她有贰心,在外面寻个美貌小侍回来不成?”
这本是德阳的一句戏谑之言,姬恒面色却有些凝重,德阳脸上的笑滞在那里,而后轻声道:“春日你刚回都城时,我不也说过这种玩笑话吗?那时你一笑置之,怎么过了半年,倒是有些不同了。你家荣大人不会这样浅薄,外面的男子也入不得她的眼去。”
姬恒饮了口茶,有些事他并不想说与外人知晓,即便那个人是德阳,“没什么,不过是昨夜没有睡好。荣蓁去江南办些公务,如今也没个消息,我有些担心罢了。”
德阳这才松了口气,“倒以为是我说错了话。”
姬恒心头默默算着时日,想来她也该回来了,怎么却还是没有消息?
正是这个时候,恩生从外面进来,笑着道:“殿下,大人回来了,说是先回去换身衣袍,再来见你。”
德阳闻言有些意外,望着姬恒道:“方才你还说担心,眼下人便在你府里了。看来我是不能多留了,扰了你们夫妻团聚。”
姬恒含笑将德阳送至门外,刚要回正殿,又问了侍人一声,“大人可还在沁园?”
侍人忙道:“可要奴才去问一声?”
姬恒道:“不必了。”可他说完,却径直去了沁园,竟一刻也不想多等。
书房中,荣蓁坐在桌案后,一手掩于眉目上,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枚长命锁,桌上的香囊打开着,里面依稀可见,放着一缕婴孩的胎发,她早该想到,这么多年,她甚至曾把这香囊带在身上,却从未打开过。
荣蓁眼眸微湿,她已是错了太多,不能再错。将香囊重又封上,悬于腰间,房中箱屉轻轻推上,那枚长命锁封存其中,做完这些,荣蓁从书房中走出,刚拉开门,姬恒的手便停在那里,与她对望着,姬恒轻声道:“比我所想的还要久些,不过,好在已经回来了。”
荣蓁温言道:“我回来了,只是还未进宫向陛下复命。”
姬恒上前要抱住她,荣蓁身上衣袍未换,又知他素来喜洁,本能便要往后退一步,姬恒这才瞧见她身上衣袍,“都已经回来了半个时辰,难道还没有静下心来寻得一件衣袍吗?”
他说的是衣服,却也是人,姬恒没等她回答,叹息一声,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回正殿之中,沐浴更衣过后,姬恒坐在榻边,替她擦拭着长发,“这一趟可有凶险?”
荣蓁从他手中接过布巾,同他说着话,“也只是路上辛苦了些,并无凶险之处。我不在这些日子,府里可还安稳?璇儿和璨儿如何了?”
即便离开,她依旧惦念府中人和 事,姬恒语声缓了缓,“你刚走那两日,璨儿总要闹上一闹,璇儿倒是冷静多了,可每隔几日便要问上一句,娘亲可是快回来了?”
荣蓁似能想到这情景,失笑一声,姬恒望着她,“你不问我吗?”
荣蓁握住他一双手,“但凡我离开,你心里必定是不会安稳的,我若是只想听些欺人的话,那又何必问呢?”
姬恒没有问他去姑苏这趟可有遇见慕容霄,也没有问她一些内情,只是道:“不走了吧?”
荣蓁抱住他,“不走了。”
姬恒心疼荣蓁一路颠簸,无论如何都让她先歇下,而后又命人拿了他的玉牌进宫,向姬琬禀报一声。
庆云将药碗放到宫人手中,同姬琬道:“陛下可觉得好些了?”
姬琬摇了摇头,“往后也莫要再熬什么药了,没什么效用,还苦得很,难以下咽。”
庆云道:“良药苦口,陛下的病总会好的。”
姬琬咳了几声,道:“这是朕的身体,朕心中有数,如今朝野上下安稳,朕把这些留给太女,也算安心了。”
宫人进来传话,姬琬听完,难得一笑,“阿恒总这般,难怪朕对荣蓁完全使不出招数。”
庆云也笑了笑,“殿下与荣大人伉俪情深,实在教人羡慕。”
姬琬却道:“你可莫要羡慕他,这都是他自己吃了苦头换来的,将来总有他懊悔之时。不过,那时候朕也嘱咐不了了,你去帝卿府走一趟,便赐些宝物下去吧,帝卿府虽不缺,可朕这个皇帝总要赏罚分明。”
荣蓁回朝之后,于公务上更加尽心,十一月,原尚书令丁忧去职,这位置空闲多时,本已经被人遗忘,可一日早朝时,姬琬却毫无预兆地册封荣蓁为尚书令,官拜正二品。
这消息甚至有些突然,韩云锦都未回过神来,其党羽也未预料到,毫无准备。骤然间,荣蓁不止官位高于她,连吏部也在荣蓁管辖之内。
可姬琬不是什么昏庸的君王,即便朝臣中有人不满,也都被姬琬压了下去,久而久之,便也接受了下来。而韩云锦却在一些人眼里成了笑话,汲汲营营多年,反倒为她人做嫁衣。
冬去春来,姬琬去岁便说过春猎之事,天刚回暖,便带着一众大臣与后宫之人去了行宫。
姬恒也随荣蓁一道过去,将璨儿安抚好,带了璇儿前去猎场,姬琬瞧见璇儿面露欣喜,挥手让璇儿过去,问起璇儿近来功课,璇儿仔细回答着,又听庆云说道:“听说小郡主近来习武强身健体,不如便也找个师傅,好好学习一些射箭,定也对身体有益处。”
荣蓁昔年便是起于行宫猎场,使出计策得了姬琬青眼,才有今日。如今重回旧地,倒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只在姬恒提起当年事时,才有些触动,姬恒与荣蓁住的便是他曾经的寝殿,也是她曾闯入过的,两人缘分起源之处。
姬恒曾不止一次问过,当初她闯进来,瞧见正沐浴的他时,心里有何感念?
明明已经许久未回忆从前事,可提起来竟恍若昨日,荣蓁倒是诚实,道:“当时如何也没有想过,我会与你成婚。”
可她们不仅成婚了,膝下还有两个孩子。姬恒靠着荣蓁,道:“世上的缘分总是奇妙,你我便是上天注定的。”
璇儿见姬琬射箭,起了兴致要姬琬来教,庆云担心她的身体,刚要说话,便被姬琬压了下去,“既然我们璇儿肯学,姑母肯定要教的。”
往常不常进宫,姬琬又不许旁人泄露病情,姬恒一直不知姬琬病了的事,直到那日姬琬从马上摔下,好在宫人及时扶住,不至于身负重伤。
可经此一事,姬恒也开始留心起来,暗中将太医唤到自己宫中。
第137章 托付
但姬琬早已下令, 不许太医院任何人透露她的病情,即便是姬恒,也无法撬开她们的嘴, 可看着太医跪在他面前也不敢吐露分毫,姬恒心头的隐忧又加深了些。
姬恒去到姬琬寝宫外,直接将庆云的去路堵住,庆云如往常一般恭敬行礼, 姬恒冷声道:“都到了这个时候, 你若是还不同本宫说出实情,才真的是枉费陛下这么多年来对你的信任!”
庆云又何曾愿意将此事隐瞒, 她昨夜亲见姬琬吐了血,平静的面容之下早已是心力交瘁, 未再继续向姬恒隐瞒, 屏退宫人,将姬琬的病情如实告诉了他。
姬恒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他的手按在横栏之上,手背上青筋顿起, 语声里却透着无力, “你说的都是实情?”
庆云神色颓然,“早在一年之前,陛下的身体便有些不好了,平素宣兰侍卿近身侍奉最多,一来是因为兰侍卿的性情温和,少言寡语,二来则是因为兰侍卿出身卑微, 与朝臣毫无牵扯,不会泄露什么风声出去, 算是被陛下牢牢控制在手里的人。”
姬恒心头一紧,“所以皇姐才会召我们回京?”
庆云道:“是也不是,陛下一直惦念着您和荣大人,之前也想将您留在都城,眼见病情无法好转,才下了令。”
姬恒有些内疚,是他太过任性,这么多年来一直对姬琬有怨,可说到底两人除了血缘,更有割舍不掉的亲情,“皇姐她……她还能有多久……”
姬恒终是无法将寿数二字说出口,庆云犹豫一瞬,终道:“太医说,多则三月,少则……”
竟只剩三月,可他却毫无所觉。姬恒仰起头,眼眶里含着泪,他抬起手来,“我已经知情的事,莫要告诉皇姐,你去吧。”
庆云望着他,见他神情哀痛,道:“殿下也要保重身子,陛下在意的人不多,殿下是她最关心的人。”
姬恒点了点头,庆云离开了,他站在风口处立了半晌,直到情绪平复,才举步去往姬琬寝宫,姬恒走进去,兰侍卿正扶着姬琬喝药,见姬恒过来,神色有些畏惧,姬琬脸色好了许多,挤出一抹笑意,“阿恒来了。”
姬恒立在榻边,兰侍卿将药碗端走,给他让出空来,姬琬语气如往常一般,“许是夜里受了风寒,才在马背上没有撑住,瞧你这脸色,眉头皱着,朕身边有太医,你不必担心。”
姬恒的指甲陷入掌心中,“若是这里的太医不顶用,不如便回京,寻些名医来。”
姬琬望着他的眼睛,探寻着,安抚道:“过两日便好了,到时候再回京去吧,朕这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刚来行宫不久,若是匆忙回去,反倒让朝中大臣多心。”
姬恒只得点了点头,等他离开,姬琬召庆云来御前,她还未走近,姬琬坐起身来,直接问道:“你同阿恒说了?”
庆云心头一慌,连忙跪下,“奴婢不敢欺君罔上,今日殿下追问,又对陛下您甚是担忧,奴婢这才……”
庆云本以为这一次会面临重责,她心里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可姬琬却放过了她,“难怪,他虽极力掩饰着,可眼神却骗不了人。阿恒是朕看着长大的,他有什么心事也瞒不过朕去。罢了,这些事他早晚也会知道,朕只是不想他太过伤心。”
姬恒失魂落魄地回到寝殿,荣蓁正握着书卷考校璇儿功课,璇儿一听见脚步声,顿时往门边看去,“爹爹。”
姬恒走过来,摸了摸璇儿的头,荣蓁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同璇儿道:“你先回寝殿。”
璇儿听话离开了,荣蓁起身走到姬恒身边,刚要拉住他的手,便瞧见他掌心里的血痕,“怎么把自己弄伤了?”
姬恒掌心的血迹已经干涸,只看着荣蓁取了湿帕子替他擦拭干净,又用细布垫在他掌心,她道:“你不是去陛下那儿了?”
姬恒没有回答,只是靠在荣蓁肩上,荣蓁倒也没有强求他回应,即使姬恒不说,她也已经猜出七八分来,姬琬的事她远比姬恒敏锐,姬恒的泪却将她肩上的衣衫打湿,荣蓁扶着他的脸,“怎么了?”
姬恒很少有这样无助的时候,“我现在只有你了。”
荣蓁伸手替他将泪擦干,柔声道:“怎会,你不止有我,还有璇儿和璨儿,她们长大以后,也会好好守护你。”
姬恒摇了摇头,他从庆云口中得出的消息,无法再瞒着荣蓁,“皇姐她 ……她的身体不太好,说是有一年了,如今愈发严重。”
猜想得到了验证,荣蓁心中百感交集,她不是姬恒,不会因为姬琬的病情忧心难安,可姬琬对她有知遇之恩,而今这些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去,她也难免伤怀。
荣蓁拥他入怀,道:“难怪陛下这一年来对太女多有苛责,连她身边少傅都换了两次,太女年少,陛下怕是还不能放心将姬氏江山交到她的手中。这样做,也避免了一些人趁此机会结党营私。”
姬恒声音低哑,“我知道,即便是亲人也不能永远相扶相守,可是父后故去才几年,皇姐正值盛年,我只希望她的病能好些,不要这么快离开。”
荣蓁抚着他的头,心头顾虑的却不像姬恒这样纯粹,无论如何,她都已经回到朝中,又坐到了这尚书令的位置,更甚至压了韩云锦一头,若有一日太女继位,提携韩云锦不说,对她的打压也不会少,从前她可以不在意,但如今有了子嗣,不得不考虑周全,璇儿与璨儿不能只在姬恒的庇护下长大。
姬琬的病情慢慢“好转”,狩猎之事依旧进行着,只是姬琬不再亲自上马,等到回京那日,荣蓁瞥见姬琬的身体几乎是半靠在庆云身上,见她艰难苦撑着,荣蓁有些不忍。
回京之后,姬琬便称病不朝,姬恒常常进宫探望,从他的神色里便可猜出姬琬如今的状况,可是荣蓁没有想到,这一日真的要来时,她召见的人竟是自己。
荣蓁步上宫阶,她从官署而来,身上还着着官服,庆云已经等在殿门外,荣蓁同她轻轻颔首,只听庆云道:“陛下睡了半晌,如今醒来便要见你。”
荣蓁缓步走了进去,庆云跟在她身后,还未靠近,便听见里面咳嗽的声响,荣蓁候在屏风外,行礼道:“臣荣蓁,拜见陛下。”
姬琬咳声未停,兰侍卿轻抚着她的背,替她顺气,直到平复一些,才唤荣蓁进来,离得近了,荣蓁才闻到一些血腥气,“陛下,您的身体可好些了?”
姬琬挥手赐座,久病之人,面容憔悴,明明还未到不惑之年,鬓边竟生出白发,“朕的身体如何,你又不是不知。”
荣蓁起身道:“臣惶恐。”
姬琬靠在兰侍卿身旁,道:“坐吧,这样战战兢兢的,难道朕还会赐罪于你不成?”
她们君臣说话,姬琬却并未让兰侍卿回避,荣蓁不经意地看了兰侍卿一眼,这张熟悉的面容,让荣蓁生出恻隐之心,“陛下有事召臣过来,兰侍卿在此,是否……”
姬琬直接戳穿了她的心思,道:“朕都不介意他在,你又何必呢?”
大周并未废除卿侍殉葬的规矩,眼前的兰侍卿听到她们的谈话的确无妨,死人自然会是守口如瓶。
姬琬没什么气力,缓了一会儿才道:“朕今天召你过来,是有几件事要托付,其一便是阿恒,除了大周江山,也只有他让朕放心不下,你要好好待他,不可让他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