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因果轮回,她人生的起落皆与姬氏有关,与姬恒因权力而开始,也会因权力而划出界限。若是连她杀姬氏族人他都不在意,便也不是姬恒了。
荣蓁又饮了一杯酒,秦楚越陪着她,两下无言,直到荣蓁有些醺然,她轻抚前额,再回神间,已坐在马车之中,外面有人提醒一声,“大人,到宫门口了。”
凉风吹拂间,荣蓁脑海中清明几分,她揉了揉眉心,这才想起为何会来此。她与秦楚越饮酒后,恩生特地来过,说姬恒托付她去明光殿一趟,取一枚从前姬琬赐给他的玉指环。
荣蓁看着恩生没有说话,恩生连忙解释几句,“是殿下自己心结未解,他说自己无言面对先帝,不敢入宫。”
明光殿里,邱霜跟在陆嘉身后,他打量着这里的陈设,感叹一番,“先帝可真是疼爱这个弟弟,都出降那么多年,这里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那日陆嘉被荣蓁威胁之后,便惴惴不安,他曾见过荣蓁对姬恒的温柔小意,不自觉便来到此处,他看向殿中悬挂的字画,欣赏起来,轻声道:“听闻宁华大长帝卿极擅丹青,这些便是他所绘吧。”
邱霜不懂这些,道:“主子,咱们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您相中了这处宫殿?”
陆嘉回头看邱霜一眼,不知如何开口,总不能说,是因为他自己想知道姬恒有什么喜好,想着暗暗效仿一二,以求得荣蓁对他温和几分,说不定必要之时还可以保命。
陆嘉淡淡道:“我没有想要从临华殿搬出去,既然这整个后宫都唯我独尊,住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
陆嘉想去内殿瞧一瞧,这时邱霜面露难色,“主子,奴才内急……”
陆嘉挥手让他快去,而后邱霜很快跑开了,陆嘉绕过屏风,来到寝榻边,他打量了一会儿,便要走出去。可听闻外面有人进来,陆嘉以为是邱霜回转,刚要出 声唤他,便听见那人往内殿而来,脚步声也与邱霜不同。
陆嘉虽不知来人是谁,但能不经通传便进了明光殿的,让陆嘉觉出几分危险,下意识便要躲藏,他看向身旁帷幔,伸手勾下,将自己困在了这一方天地里。
第156章 蛊惑
荣蓁步履向来沉稳, 可许是今日饮酒之故,脚下有些飘忽,她走到明光殿内殿之中, 立到铜镜前,伸手将桌上的奁匣拉开,姬恒所说的指环便在那锦盒之中,玉质温润, 如今也如他人一般, 冷冰冰的。
荣蓁头有些晕,慢慢坐了下来, 将那锦盒紧紧握在手中。她抬眸看着殿里陈设,从前他怀璇儿之时便在这里住着, 如今却因自己之故, 再不敢踏入宫中。
帷幔里,陆嘉紧捂住唇,不可置信地看向外面,虽只是朦胧身影, 可他不会认不出那是谁, 荣蓁的身影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每一次都足以让他惊醒。他万万不曾想到,荣蓁竟在此刻来了明光殿。陆嘉暗想,只要他不出声,荣蓁应该不会察觉,或许坐坐便走。
可若是荣蓁发现了他,他应该用怎样的话来应对。难道要说他只是一时兴起随便走走, 就走到了姬恒的寝宫,可不是荒谬至极?
荣蓁那双眼睛能看穿所有人的心事, 无论他说什么,都像是别有用心,何况他本就是存了心思的。
他正烦乱之时,却见荣蓁起身,像是要离开了。陆嘉屏气敛息,不敢像上次那般再惊动她。可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不占,这个时候,邱霜回了明光殿,瞧不见他的身影,竟唤出声来。
“主子您……”邱霜的声音吞没在喉间,望见荣蓁的那刻,他连忙跪地行礼,“见……见过荣大人。”
荣蓁停在他面前,“你是临华殿的宫人?”
陆嘉胸前起伏着,他生怕邱霜言错,好在邱霜机谨,应了下来,“是,奴才是明光殿洒扫的宫人。”
这样的话总不会出错,可邱霜忘了眼前的人是谁,对于宫人的服制,荣蓁知悉不少,“你这身衣衫怕是做不了洒扫之事。”
邱霜是太后身边近侍,穿着自然与旁人不同。邱霜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荣蓁又问他:“你方才所唤的主子是谁?”
邱霜忙道:“不瞒荣大人,奴才本是德君宫里的人,不慎得罪了太后,前日才派了奴才来明光殿做些粗活。”
正所谓说多错多,但荣蓁问话,邱霜又怎能不答,荣蓁酒意上涌,本不欲与之纠缠,可见这宫人回话错漏百出,她又想起韩云锦在宫中安插了不少眼线,接着问道:“你既说自己是德君宫里的人,又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这下邱霜是真的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荣蓁冷冷道:“既然你不知如何对答,那便先去掖庭松松口。”
邱霜又惊又怕,可即便这般,也没有暴露陆嘉的存在。反倒是陆嘉担心他真的会被带走,到了掖庭狱,什么样的人能扛得住呢?到了那儿,荣蓁一样会知道他的身份。
陆嘉伸手撑开帷幔,望着荣蓁的背影道:“荣大人手下留情。”
荣蓁慢慢转过头来,见他身处之处,不自觉皱起眉,“又是你。”
陆嘉扯谎的本事倒是胜了邱霜一筹,半真半假,“近来宫人说起明光殿年久失修,这里从前是宁华大长帝卿的寝宫,予又曾受过宁华大长帝卿的恩惠,故而想着亲自过来看看。只是不巧,予方进了内殿,荣大人便来了,予……予对荣大人心生敬畏,不敢靠近,故而藏身于此。予这侍从方才胡言乱语几句,若是有冒犯荣大人之处,予代他向荣大人赔罪。”
见荣蓁审视着他,陆嘉又添补几句,“明光殿的一应物件都记录在册,若是荣大人不放心,可以找人来查验。”
这番话让荣蓁挑不出错来,但不代表她就会相信,“我可以不追究。”
陆嘉闻言,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而后朝邱霜道:“荣大人虽不罚你,可予不能饶你,还不快回临华殿去领罚。”
邱霜连忙应下,而后退了出去。
殿里只剩她们两人,可陆嘉不敢上前半步,见荣蓁无离去之意,他低着眸不敢与之对视。
荣蓁慢慢走来,“说吧,你来这儿究竟是想做什么?若你想着蒙混过关,那我今后也可以用同样的法子敷衍陆蕴。”
即便他如今贵为太后,母族依旧是他的靠山,荣蓁按准他的七寸,陆嘉欲言又止,“我……”
荣蓁每往前走一步,都似踩在他的心上,他不自觉往后退着,原本他紧揪着的帷幔被放开,散落在荣蓁的肩膀上,他退无可退,跌向了床榻间。
荣蓁伸手扯住他的手臂,下一瞬,陆嘉被她拉起,惯性使然,他身子向前倾去,靠在了她的身上。
陆嘉呼吸滞住,他的手腕还被她紧紧握住,另一只手却还扶在她的肩上,心里一直隐藏的念头一瞬迸发,“荣大人,我方才骗了您。”
手腕传来痛意,陆嘉忍耐着继续道:“我贵为太后,可依旧要仰人鼻息,我来这里,只是想知道您的夫郎都喜欢什么,我想讨好你,得到你的一丝怜惜。可是荣大人的心是冷的。叔父曾告诉我,来世再不入帝王家,可我还有今生可活,在这深宫不易,大人就不愿给我一条活路吗?”
荣蓁眯起眼眸,“讨好我?你想讨好我什么?让我对你和你母亲所做的一切都视而不见?除掉德君腹中的孩子,了却你们陆家的一块心病,对我荣某,却非全然有利。你们还能拿什么来讨好我?”
陆嘉的手还攀在她的肩上,若非留意他的手腕还被她牢牢攥住,勒出青痕,只会觉得两人说话的姿势委实暧昧了些。
陆嘉的衣袖滑过手肘,如玉肌肤上那抹守宫痕清晰映入荣蓁眼帘,见她眼神中难掩疑惑,陆嘉孤注一掷,“陆家上下将永远是您的人,也包括我。”
荣蓁还未回过神,他轻轻歂息,唇慢慢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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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华殿,邱霜指挥着宫人洒扫宫殿,忙活半日,见陆嘉以手支额,犹自坐在窗边出神,他走了过来,道:“主子可要去歇歇,天气渐热,尚服局的人昨日来为主子量身添置夏衫,还曾说主子比之前消瘦了几分。”
陆嘉心下茫然,“是吗?”
邱霜轻声道:“主子还在想着那日的事?”他虽不知那日他走后,陆嘉与荣蓁之间如何交谈的,可陆嘉回了寝宫后便一直魂不守舍。他跪在陆嘉榻前认错,陆嘉也浑不在意,并未真正罚他。
陆嘉从窗边起身,走回内殿,邱霜跟了过来,内殿寂静,邱霜道:“主子,是不是那日荣大人为难了您?”
邱霜一提起荣蓁,陆嘉心头猛跳,那日的事又回荡在他的脑海中。陆嘉问他,“若是一个男子,主动对一个女子投怀送抱,是否太过轻浮?”
邱霜瞪大了眼,望着陆嘉,他面色微红,偏过头去。若是再来一次,陆嘉未必有这样的勇气和胆量。可那日荣蓁的手也曾松开他,而后她的手停留在他的月要间轻轻摩挲,任他亲吻,这便是教引公公所说的女子的慾望?
即便她最终还是推开了他,但却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震怒,反倒一言不发离开了。
只是陆嘉不知的是,那日荣蓁回到官署之后,因为公务,罕见地训斥了几个下属。她这些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连秦楚越也感叹她的无名怒火。
邱霜不敢去想,只道:“主子,您是不要命了吗?”
陆嘉羞愧难当,“别说了。”
邱霜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若是荣大人真的对主子有意,这条路倒也不是不行。一旦荣大人坐上皇位,她因着这几分情意,总要好生安置主子的。”
邱霜越想越觉此计甚妙,“只是主子您若真的下定了决心,便要想法子惑住荣大人。皇上毕竟不是您的亲生骨肉,等她长大了,知道自己的身世,与您也不会是一条心。”
何止这些,陆嘉心头有更怕的事,他必须牢牢把握住荣蓁,只是她那样的身份,若想取用男子,自有数不清的人被献上来,不乏俊秀男儿,何况她身边还有个绝世风华的宁华帝卿。
陆嘉陷入沉思,可不多时,外面宫人便来报,说德君在宫里不停叫嚷,还说要杀了他。
陆嘉匆匆去往兴庆宫,江鄢披头散发,只着了中衣,持着 剑在殿里挥动,瞧见了他,江鄢情绪更是不能自控,“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孩儿,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陆嘉皱了皱眉,邱霜指挥身后跟来的禁卫将江鄢钳制住,江鄢哪里还顾及什么身份体统,破口骂道:“你们这些人怎么敢近我的身,滚开,陆嘉,你不得好死,早晚有一天,我要取你的人头为我的孩儿陪葬!你害了我的孩儿,你也无儿无女,定不得善终!”
回临华殿的路上,陆嘉坐着御辇,江鄢的诅咒在他耳边回响。起初他只是被迫让江鄢早产,可如今被局势推动着,他绝不能在宫里留下江鄢这样的隐患。原来杀人,也不是自己想停便能停的。
陆嘉唤住邱霜,“你让人传话到宫外,说予想见母亲一面。”
既然有秘药可使人早产而不被察觉,必然也会有药让人真正癫狂,无声无息,到那时,一切后果皆是狂症发作而致。
第157章 燃起
如今天气渐热, 殡宫之中以寒冰保存大行皇帝遗体,这陵寝修建耗时日久,荣蓁没了耐心, 只令工匠七日之内完成,一切从简。
朝堂之上,对大行皇帝的谥号起了争议,韩云锦直冲着徐尚书言道:“礼部呈上的几个谥号都不妥, 大行皇帝刚亲政之时, 边关战事便传来捷报,这是大行皇帝的功绩。以‘宣’, 以‘献’,无论哪一个都比徐大人提的‘灵’和‘哀’要好些。”
若韩云锦不提边关战事还好, 一提起来, 便让荣蓁记起新仇旧恨,她慢慢沉了脸色,道:“恭仁短折曰哀,徐尚书所提并无不妥, 大行皇帝谥号便以‘哀’字来定, 称孝哀皇帝,如何?”
此言一出,朝堂上的气氛有些微妙,即便陆嘉是后宫之人,听得此言也有些诧异,这诧异不因旁人,只因荣蓁。
恭仁短折曰哀, 可德之不建亦曰哀。陆嘉也是在此刻才明白,这并不只是荣蓁与韩云锦之间对权力的争斗, 荣蓁对明贤是存了厌恶之心的。
韩云锦自然是反对,荣蓁又道:“大周列代君王,皆奉行孝悌之义。先帝功绩甚伟,也仅以‘景’为谥。你我皆历经三朝,也曾在先帝朝共同为官,难道韩大人是要大行皇帝的谥号盖过先帝才能满意?”
这罪名若是硬按下来,可算得上是大不敬之罪,韩云锦涨红了脸,“本官何曾有此意?”
荣蓁淡淡道:“既然韩大人无此意,那便是赞同我方才提议了。既如此,便交由礼部去办吧。”
哀帝丧仪,一切简办,韩云锦再有不满,也是有心无力。
历代修建皇陵的工匠总不能善终,或死或残,以防止帝陵的秘密泄露出去。而荣蓁特意吩咐了下来,待丧仪完成,便放那些工匠归家,不可有杀戮。
秦楚越有些不解,“这是为何?”
荣蓁面无表情道:“哀帝陵寝被盗与否,与你我何干?”
明贤罪孽本就深重,谋害忠臣良将,逼死手足至亲,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让那些无辜的生命为她陪葬呢。
天刚入夏,便落了一场雨,荣蓁亲自去了大理寺官署一趟,大理寺卿严寰撑伞来迎,如今朝中荣蓁掌权,多的是人想要攀附,而对严寰而言,荣蓁从前做过大理寺少卿,同她说起话来也不免亲厚几分。
严寰恭谨道:“天正阴沉着,大人若是有事召卑职过去便是,何必辛苦走一趟。”
荣蓁坐了下来,淡淡道:“只是走一遭,算不得辛苦。不过眼下倒有一件事,要辛苦严大人了。”
严寰闻弦音而知雅意,忙道:“大人有事只管吩咐。”
荣蓁直接点明,“本官要让大理寺重审一个十五年前的案子。”
严寰愣了愣,“大人所指的是?”
“襄帝朝时,吏部尚书颜世岚之案。”
当那些尘封的卷宗再次呈现在荣蓁面前时,她的手在上面抚过,从前她在大理寺时不止一次幻想过为颜案平反的情景,可眼前纸张昏黄,岁月悄然而逝,这一等竟是十几年。
回去的路上,荣蓁坐在马车之中,只觉一切荒唐可笑,莫说颜案的确错判重判,即便颜世岚真的有罪,凭她如今的权势,颠倒黑白也不算什么难事。从前她一心祈求姬琬可以下恩旨为颜家平反,可那时姬琬为难,她亦无力更改,直到今日掌权之人换成她,才能完成这夙愿。
荣蓁看着自己的手,若说之前的谋划是为了给郑玉报仇,也只有从此刻开始,她是真的让手中的权力为自己做事。
而严寰却也提醒一句,“若要重审颜案,必得皇帝敕令,如今新帝尚幼,无法下令,朝中由您摄政,自然也可以决定,但这敕令上要有玺印。”
陆嘉身为太后,垂帘听政,玉玺也由他保管。荣蓁入宫时雨也停了,只是她来得不巧,临华殿的人回道:“太后今日淋了雨,如今正在沐浴更衣,只怕荣大人要等上一会儿。”
荣蓁在前殿等候,而偏殿里,陆嘉自汤池中步出,宫人替他披上寝衣,邱霜用布巾擦拭着他的长发,“姜汤已经熬好,主子无论如何也要喝上一碗,免得落下病来。”
宫人赶来通传一声,说荣大人在前殿等候,有事要找太后。
陆嘉怔然之后,又有些不知所措,怕荣蓁久等,连忙让宫人服侍他更衣,又让邱霜先过去回复一声,“只怕回话的宫人没些分寸,你先去紫宸殿一趟,就说只一盏茶的功夫,予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