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原瑟缩了一下,隐在长发下的脸低垂下来,有些怯懦含糊了一声:“头疼……”
慕寒江今日平易近人了许多,听闻凤栖原说头疼,居然伸手要帮殿下揉揉头。
凤栖原似乎被慕寒江吓到,下意思地站起躲闪,嘴里嘟囔着水热喘不上气,要上去缓缓。
就在少年起身的功夫,水声哗啦,长裤里衣湿透,有些贴身,慕寒江想探查的事实,差点就撞到他的脸上。
这次,换成慕公子脸色黑沉,下意识地往后躲了。
待太子抓起一旁的浴巾裹身,转身去了更衣间时,慕寒江还没缓过神来,向来从容淡定的脸竟然出现莫名的僵直愣神……
凤渊慢慢拿下覆盖在脸上的湿巾,静静欣赏了一会慕公子的失神。
目光触及到他胳膊的伤疤时,凤渊又不露痕迹拨转目光,终于和缓开口道:“殿下好像不怎么喜欢泡温泉。他刚才跟我说,他还没吃够街上的小食,我正好也有些饿,便随他去街上再吃吃,慕公子要不要跟我们同去?”
慕寒江总算回过神来,伸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汽,勉强恢复镇定道:“不了,二位殿下自便,臣……想多温泡一会。”
凤渊也不勉强他,起身换衣去了。
然后,他便领着凤栖原去了斜对面的偏房,饮一杯茶,消消热汗再走。
等入了房间,赫然还有个披头散发的“凤栖原”正一脸严肃地坐在床榻边。
一看他们二人进来,闫小萤神情终于松缓,她方才被凤渊胁迫着,将自己的衣服从里到外都给了阿兄,两个人的身形相仿,倒是无碍。
她并没有去穿阿兄的衣服,还是图了省事,穿着汤池的雪白宽袍,那发冠拆下后,便任由长发披散,仿佛刚刚沐浴过一般。
当她小萤提着宽大的浴袍下摆,灵活跳下了床时,乌黑的及腰长发在脸侧掀起微微波浪,少女的轻盈体态,看得人心里也是微微一漾。
凤渊的眸光紧随着小萤,不动声色地看着那长发少女一把抱住了她的阿兄。
“怎么样,他察觉到你了没有?”
凤栖原以为妹妹在问验明正身的事情,有些腼腆地说:“应该是看清了,慕公子当时眼睛瞪得很大,然后就不搭理我了。”
听到这,小萤替阿兄缓松了一口气,同时瞥向一旁静立着的凤渊,声音微冷:“你是何时做了这局,又是何时让我阿兄来的?”
凤渊一直盯看着她长发披散,脸蛋明净的样子,直到她开口,才垂眸道:“原也是想让你们见一面的,凑巧正赶上。我的人一早就带阿原来了这里,今早过来时,我去找阿原,跟他提了提,让他替你解解围。”
说着,他示意闫家兄妹赶紧调换衣服:“四周现在都布着暗卫,只有我俩和慕寒江都走了,他们才会撤。一会你跟我先走,慕寒江大约也呆不了太久,等他们都走了,阿原再跟我的人离开……”
小萤也知道要避开慕寒江那厮,相处的时间短暂,便抓紧时间跟阿兄说了些话,又叮嘱了他几句。
凤栖原看上去像是快哭了的样子,拉着妹妹的手低声道:“小萤,你不怕?他……他是大皇兄……”
说完便怯怯瞟了凤渊一眼。
小萤知道他被凤渊差点溺死,对这疯子连提都不敢提,于是宽慰道:“他病好了,莫怕。”
可是凤栖原的脸色依旧不见好:“你还招惹了慕寒江的怀疑,他比大皇兄还……还……”
凤栖原想说他俩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阎罗,可看着一旁高大男子晦暗幽深的眼神,所有的话有全都吞了回去。
最后凤栖原只能哭丧脸摇着妹妹的手臂道:“我都已经出宫了,你为何还不跟我们一起走?”
凤渊冷冷开口打断:“她不走,才能换来你的安康日子,不然你这般废,如何能顺利脱险?”
小萤再也忍不住,凌厉瞪着凤渊:“你住口!”
要是再恐吓她阿兄,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之前为了劝服阿原,凤渊的耐心都快用光了。
跟小萤为了阿兄的舍生忘死相比,她这个阿兄只不过要跟慕寒江见一见,却吓得踌躇不前。
最后还是他抽剑抵住了阿原脖子,这软弱少年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鼓起些许勇气。
凤渊不喜欢凤栖原,就跟讨厌他舅舅一样,勉强可以维持个体面,终究却无法粉饰得亲和可乐!
小萤与凤栖原又交代叮咛了几句后,换回了衣服,束好发冠后,才与他依依不舍地告别。
从汤池馆里出来时,闫小萤和凤渊的关系还不见缓和。
只是一前一后地走在闹市,彼此僵着脸,谁也不先说话。
直到入了无人的巷子,小萤回身朝着凤渊的脸上挥了一拳。
凤渊本来能格挡住的,却抬手之际迟疑了一下,最后直直站在那,生生接了这拳。
这女郎毫不收力,凤渊的俊脸被打偏了,嘴角绽开个口子,一抹血丝晕了出来。
小萤瞪着他,磨着牙道:“你以为就你机灵,能想出这种李代桃僵的法子?我若想用,早就安排了,还需得你?”
凤渊冷笑:“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你却弃之不用。就这么舍不得他?是怕他再入险境,辜负了你之前的辛苦?”
“对!区区一个慕寒江罢了,我总能应付。阿原最怕他,你何必拖他来受这一遭?”
凤渊冷冷道:“你心疼他,我没这个义务!他若是个男人,维护帮衬自己的妹妹便是天经地义的。说好没我同意前,你不能撤局,更不能出纰漏。你要跟他演绎兄妹情深,与我何干?”
小萤冷笑一声,觉得自己真是多次一举。
这个男人,只是空长了人样子,活脱就是荒殿废墟里滋养出来的冷血怪物。
他应该只会无所不用其极,利用周遭能利用的一切活下去,再无所不用其极地筹谋,报复!
卑微棋子的喜乐,与他这个贵胄皇子何干?
想通了这点,闫小萤摇头自嘲一笑,率先顺过气来,便问:“怎么着?明明能躲,却生受着,是准备讹人?方才那一拳,算第三次?”
凤渊并没有看她,眼眸阴沉,面无表情地看着巷子墙壁上斑驳的痕迹,冷冷道:“今日是我自找的没趣,不算!”
小萤缓缓压住了气,试着翻篇,便若无其事抱拳道:“谢大殿下宽仁,不是饿了吗?去吃东西吧。”
走到卤煮摊子前,小萤要了两碗肥肠,然后寻了木桌坐下,将碗递过去:“喏,这个你应该没吃过,要不要尝尝?”
可凤渊只看不吃,她按着惯例,先尝一口试毒,再递给凤渊。
凤渊似乎平息了怒火,一脸淡然将碗拽过来,先是浅尝一口,便大口吃了起来。
小萤也在吃,美味的食物入口,果然能让人心情转好。
等他吃到一半,小萤起了戏谑心思,学了慕寒江讨人嫌的样子问他:“大殿下,知道你吃的叫什么吗?是猪身上的哪个部位?”
凤渊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等她卖关子说出答案,凤渊的筷子也没停过,依旧吃得大口香甜。
小萤觉得无趣——都是忘了,凤渊跟慕寒江那种从小娇生惯养的贵胄子弟略不同,一副猪大肠,吓不到他的。
待一碗见了底,他才抬头看着小萤,难得话多道:“我不光知道,还曾帮孙师娘洗过!以后摊子上这类东西少吃,总归不如家中整治得干净。若是摊主偷懒,少洗了几遍,里面还会有夹带……比如你碗里的这块,就没洗干净!”
说着,他伸筷子一指小萤碗里的一块,那块里面果然夹着好大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小萤一个没忍住呕了一下,就在她恶心反胃的时候,凤渊突然抬手在她的额头弹了个脑嘣:“骗你的,那是卤煮腌料!”
小萤用筷子一扒拉,果然如此!凤渊!狗东西!真是锱铢必较!这是回敬她那一拳吗?
最讨厌的是,他竟偷师了自己的弹脑嘣!
看着小萤气得面颊绯红的样子,凤渊终于畅快笑了起来。
俊美郎君的脸上整日挂着寒冰,看惯了他冷脸持重的样子,却不知凤渊开怀大笑时,竟莫名增添了些明朗少年的气息。
小萤不得不承认,男色有时迷人眼,趁着花儿正烂漫时,能赏当赏。
如此气氛正好,可水过无痕掩盖方才的冲突,可是小萤却搅动着碗,突然问:“你为何对我阿兄那么不客气?是有什么仇怨未解?”
不是她不肯过这道坎,凤渊若对凤栖原怀有敌意,她就不能让这厮扣着凤栖原,先前的盟约也不再作数。
凤渊渐渐收了笑,放下筷子,清冷道:“并无仇怨,就是单纯的讨厌。”
在闫小萤立起眉毛前,他继续解释:“一个男人手无缚鸡之力,等着自己素未谋面的妹妹来救,还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无辜样子,看着……就讨厌!”
小萤有些无语,凤渊当谁都能像他一般,蛰伏荒殿谋算一切数年,再安然脱身吗?
被皇后养废了的阿兄,能在这满宫的污秽里保存着一份天真至纯就已是万幸,怎么奢求他谋算千里?
他这么编排自己的阿兄,也着实讨厌!
小萤不想跟他再逛下去了,打算给腾阁老他们买些软烂吃食便回去。
凤渊应该察觉了自己的一番坦言又惹恼了护兄的小萤,但也不想解释什么。
他清楚着这女郎不可触的逆鳞所在,自然也知该如何说哄人开心。
可到底不屑虚以为蛇,便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买东西,再默默伸手帮她拎提。
待走了一段,他才清冷道:“放心,我……以后不会这么说阿原了,也不会再让他身涉险境。”
小萤挑选着甑糕,若无其事道:“不管怎么,你今日出手替我解了围。虽则是为了护住你的棋局。可这份情我得领,总是欠了你一次。这个红枣甑糕要不要吃?我也给你买一块。”
凤渊看了看她,点了一下头。
小萤知道凤渊爱吃甜食,还特意让老板在他的那份上多撒白糖。
然后两个人上了马车,便折返回了驿馆。
因为两个人的吃吃喝喝,耽误了些时间,回来时,慕寒江已经先他们一步折返了。
慕公子的汤浴似乎温泡得不甚愉快,解了心里困惑之后,不但没有放松,整个人较之往常变得沉默了些。
温润如玉的公子,偶尔有片刻晃神,仿佛魂灵缺失,被温池泡化了一部分。
看到太子归来分发地方小食,慕寒江也是远远站着,并不凑前。
如今小萤知他消除了疑心,倒是乐得逗一逗,便拎着一盒果子递给他。
“今天实在嘴馋,都没好好陪着慕公子温泡,要不哪天咱俩再约一次,到时候孤帮慕卿搓背可好?”
少年还似平常那般轻佻讨嫌,面颊如羊脂美玉,衬得一双大眼晶亮。
慕寒江迅速看了她一眼,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居然少了些平日的文雅客套,硬邦邦说了声:“谢太子,不必了!”
小萤满脸遗憾,一步步凑过去:“可惜,今日温泡时,看了几眼慕公子的臂膀宽肩,当真厚实饱满,若是以后无缘再赏,也是遗憾!”
慕寒江不再似前几日那样,总是上下审视太子。
在太子步步进逼下,身材高大的男人很克己守礼地垂眸回避,甚至微微后退。
看那架势,若此处有高台,温雅慕卿,宁可断腿也会再跳一次。
还没等她调戏够,凤渊适时走了过来,挡在了两人中间,问太子若没有泡够,要不要一会再跟他出去消磨几许。
到时候,他这个做兄长的一定会帮太子开背搓肩,让储君泡得尽兴。
慕寒江如释重负,居然感激地看了凤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