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对此无可无不可,每日照旧做自己的事,婢女们知她性情好,也无需提心吊胆。
倒是崔循那里侍奉的人不大好过。
晌午时分,柏月还特地送了盘果子和簪花讨好青禾她们,请她们在夫人面前吹吹风,早日去向长公子认个错、服个软。
青禾吃着果子,质问道:“公主有什么错?”
柏月被她噎得脸都青了,唯唯诺诺道:“便是没错,给个台阶也好……”
青禾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虽怼了柏月一通,却还是试着来翠微这里问过她的意思。
翠微打量萧窈的反应,见她不为所动,便关了窗。
翠微都在萧窈这里碰了个软钉子,按理说,不会再有人主动向她提及此事。偏不知怎的,事情竟传到陆氏那里。
萧窈再去请安时,被她含笑留下问话。
“琢玉何处做得不好,惹得你生气?告诉母亲,我替你训斥他。”陆氏温声笑道。
萧窈猝不及防呛了茶水,咳几声,脸颊立时就红了。
陆氏端详着她的反应:“你应当一早就知道他是怎么个性子,寡言少语,独断专行,自己拿定主意的事情便怎么都听不进旁人的劝告,执拗得很……”
陆氏只崔循这么一个独子,眼下却毫不顾惜,快要将他贬得一无是处。
萧窈听出她的用意,摇摇头:“此事倒不能全怪在他身上,我亦有做得不妥之处。”
“夫妻之间哪有从不红脸的?慢慢磨合就是。”陆氏叮嘱道,“若他当真叫你受了委屈,不必藏在心里,只管来告诉我。”
萧窈心下叹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只应了声“好”。
她不愿闷在家中无所事事,便递了帖子过去,邀班漪同去学宫。
班漪那里的消息总是格外灵通,从后宅女眷的闲闻轶事,到朝堂之上种种,几乎有问必答。
同她在一处煮茶闲谈,再合适不过。
“谢潮生近来忙得厉害,分身乏术,学宫这边的事宜也都顾不得了。”班漪落了一子,感慨道,“偌大一个谢氏,纷繁复杂,倒也难为他。”
萧窈指尖捻着粒白玉棋子,游移不定。
闻言,徐徐道:“他近来应是在为宿卫军的归属一事斡旋?”
与崔循吵过后,萧窈情知宿卫军之事上自己难以如愿,一度歇了心思。却不妨谢昭横插一手,硬生生搅乱了崔循的安排。
而今朝中为此争执不下,重光帝也并不着急,只由着他们较量。
班漪品着她的语气,不由笑道:“我原还想着,你会否因此嫌谢潮生多事?眼下看起来,倒是小人之心了。”
任谁来看,恐怕都以为萧窈会站在崔循那边,毕竟她如今是崔氏妇,顺从夫婿的意愿才是情理之中。
萧窈道:“那师姐的确想岔了。”
宿卫军若真落到陆氏手中,只怕朝中再没什么人能同这两家相争,哪怕崔循是重光帝名义上的女婿,他也不愿看到这种结果。
倒并非疑心崔循有不臣之心,只是于帝王而言,朝臣之间相互辖制,分庭抗礼,才是最为稳妥的情况。
萧窈也清楚这个道理。
更何况才吵过,断然不可能为此专程找到重光帝面前,叫他偏袒崔循。
萧窈面不改色落了一子。思及陆氏,倒是想起一人来,向班漪道:“早前往陆家去时,我曾见了那位……二舅父。”
论及辈分,陆简是崔循的舅父,自然也是她的。
萧窈顿了顿,语气中难掩好奇:“师姐可知道,他腿上的伤因何而来?”
无论陆氏还是崔循,都对这伤讳莫如深,她并没强行刨根究底,只是每每思及却止不住好奇。
班漪在杯中添了滚烫的茶水,思忖片刻,开口道:“你来问我,倒真是问对人。若不然,恐怕陆氏有些自家人都未必说得上来,更别说旁人了。”
萧窈捧场道:“我就知道,师姐无所不知。”
班漪虚点她一下,笑了声,随后却又叹了口气:“这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陆简其人雅好音律,少年时最爱收集古琴,大把银钱都耗在这上头。”
萧窈回想那位坐在木屑之中斫琴的男子,又想了想幽篁居中那些个古琴,点了点头。
“若单单重金买琴,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世上并非人人都爱重金银俗物,总有不愿割爱的人家。”班漪犹豫片刻,这才又道,“偏他那时年轻气盛,顺风顺水惯了,半逼半迫强夺了一张琴……”
班漪也不曾将话说得太过直白,但“强夺”二字,足以证明行事并不光彩。
萧窈眼皮跳了下,欲言又止。
她早就了解士族子弟一贯行事作风,只是先前见陆简风度翩翩,又是崔循罕见亲近的长辈,便先入为主以为应是个端方持重的君子。
以致听了班漪的讲述,心中的滋味顿时难以言喻。
班漪见她这般,便就此打住。
哪知萧窈落了几子后,旧事重提道:“陆简的腿伤,便是遭人报复留下的吗?”
班漪道:“正是。”
到这里,萧窈的疑惑已经有了解释,可她却偏偏又问:“……那户人家,后来怎样了?”
班漪忽而有些后悔同萧窈讲这桩旧事,犹疑片刻,含糊道:“我亦是从旁人那里得知此事,至于后来如何算不得了解,也不好多言。”
这是个善意的谎言。
可有些事情,原本并不一定需要回答。
陆简是陆家嫡子,又是老夫人格外疼爱的小儿子,他被人伤得落了残疾,陆家难道会坐视不理?
想也知道绝不可能。
班漪同她对视了眼,劝道:“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多思无益,听过也就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萧窈垂眼道:“我明白。”
她没了刨根究底的劲头。毕竟就算问清了又如何
,难不成要为了那么些年前一桩旧事过不去?
更何况,这与崔循并没什么干系。
他那时只怕还被崔翁带在身边,打着磨性子的名头垂钓、念书,过着日复一日的无趣生活。
她一年到头见陆简的机会屈指可数,纵是心中别扭,忍忍也就过了。
萧窈看着纵横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意识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公正无私。只要不是踩了底线的事,也学会了大被一遮,难得糊涂。
虽已做出抉择,但兴致到底不如先前那般好。
她本就不擅棋,又心不在焉,最后毫不意外地被班漪杀了个片甲不留。看着棋盘上的惨状,幽幽叹了口气:“下回对弈,得再多让我两子才行。”
“好、好,”班漪连声应下,边一道分拣棋子边打趣道,“你若认真想学棋,回去后叫长公子教你一段时日,必能突飞猛进。”
萧窈抬手蹭了蹭鼻尖:“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倒用不着劳动他。”
适逢尧祭酒身旁侍奉的书童来请班漪,萧窈顺势起身:“可巧,我也要去藏书楼一趟,晚些时候咱们再会。”
第090章
萧窈这次来学宫, 原就想着要见管越溪一面。
早前为取信王俭,诓骗他领兵出湘州,萧窈曾令晏游掉包了王公遣人送往湘州的家书, 将其中“按兵不动, 观荆州动向行事”之意, 换成了“京都动荡,速领兵前来, 占先机稳定大局”。
那封字迹与王公几乎一般无二的信, 便是由管越溪亲手所写。
萧窈将所有王公亲笔所书的奏疏搜罗起来, 交给管越溪, 既要他仿字迹, 也要他揣摩遣词造句的习惯, 力求微末之处不露破绽。
就后来种种来看, 管越溪的确做到了她的要求。
若无这封紧要的书信佐证, 单靠方士言语,不见得能令王俭那般轻举妄动, 彻底踩入圈套之中。
如今王家事了,尘埃落定,自然是该亲自走这一趟。
藏书楼窗明几净,开阔宽敞,哪怕已经放了炭盆, 在这寂寥的冬日依旧抵不得严寒。
正因此, 这时节来此的学子总是格外少些。
萧窈已有许久未曾踏足此处,甫一进门, 望见仍在老位置上抄书的管越溪, 倒是油然而生一种熟悉感。
管越溪初时并没意识到她的到来。
直至萧窈站在他书案前,余光瞥见绣着竹纹的锦制衣裙, 慌忙抬眼看去。
萧窈见他神色错愕,不由得笑道:“怪我不请自来,倒吓着你了。”
错愕褪去,管越溪看起来仍显局促,摇头道:“是小人未能及时察觉……”
萧窈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这般紧张:“我此次过来,是要谢你那封书信,四两拨千斤,省去许多麻烦。”
“能为您效劳,是小人的幸事。”
萧窈被他一口一个的“小人”念得不自在,随手拿起案上的书册翻看:“原就是我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待到明岁,我保你出仕如何?”
昔日自阳羡归来时,她曾送过管越溪一套文房四宝,虽算不上十分名贵,但也非寻常人家能有的。
那时是想着,他这样的人总有入朝为官的一日。
届时必能用得上。
可偏偏去岁那场学宫考教被崔循横插一手,抽去管越溪的试卷,致使他从一开始就失了公平相较的机会。
萧窈甚至一直不曾寻到合适的时机将内里缘由告知于他,一来二去,蹉跎至今,心中总觉亏欠。
来此之前,萧窈反复衡量过,此时给管越溪个不大不小的官职算不得难事。至于将来能走到哪一步,便是他自己的造化。
她原以为,这应当是管越溪最为期盼之事,却不想竟从他脸上窥见了犹豫之色。
萧窈愣了愣,惊讶之余又不免好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那你想要什么?只要想得出来,只要我能做到,想方设法也会帮你实现。”
她知道管越溪并非那等贪得无厌的人,故而并不怕他狮子大开口,大方地给了他允诺。
管越溪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沉默片刻,释然笑道:“小人素日得公主照拂良多,已是感激不尽,并不奢求其他。”
若旁人这般,萧窈兴许还得掂量一下是否欲迎还拒,但管越溪从来心口如一,并不需要多加试探。
稍一犹豫,只道:“你若何时改了主意,知会我就是。”
管越溪恭谨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