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惯会强词夺理,口齿伶俐,从不落下风。
崔循颇有些无奈:“不必与他争一时意气。”
在崔循眼中,萧巍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实在无需在这种跳梁小丑身上多费心思。萧霁只需按他的吩咐去办,便足够了。
可萧窈就是看不惯萧巍那趾高气昂的德行。
也见不得萧霁独自站在那里,忍气吞声,遭人奚落。
“你既对四公子寄予厚望,便不该事事都想护着他,”崔循猜到她的心思,不以为然道,“苦其心志,并无什么不妥。”
萧窈倚栏而立,想了想自己出现在琼芳园时,萧霁那双仿佛骤然亮起来的眼,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若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我并不会贸然插手,将自己搭进去。可既然不过随手而为,为何不帮他一把呢?”萧窈认真道,“于大局而言并无任何影响,可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却并非如此。”
她自己当年初来建邺,颇为狼狈,而今自然是能帮则帮。
但萧窈也知道,自己与崔循观念不同,倒也不曾想过非要令他认同自己,将心中所想说过也便罢了。
正要往尧祭酒处去,却只觉腕上一紧。
萧窈看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疑惑道:“是还有什么事吗?”
崔
循摩挲着腕骨,片刻后,又握着她冰凉的指尖:“陪我喝盏茶。”
这话并非问询,也没给她留回绝的余地。
萧窈只得先将领萧霁去见尧祭酒的事情抛之脑后,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亦步亦趋跟上。
玄同堂空置许久,因知今日崔循要来,仆役们紧赶慢赶收拾一番。
燃着炭火,熏了兰香。
甫一进门便觉暖香扑面。
萧窈在一侧落座,看崔循亲自动手煮茶,只觉他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士族特有的风雅,赏心悦目。
叫人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些,唯恐惊扰。
但她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这时辰,学生们的试卷应当已经答完,你当真不去看吗?”
崔循道:“尧祭酒德高望重,由他在,出不了什么纰漏。”
萧窈自然清楚这个道理,不过是对着崔循似风轻云淡又似凝重的态度,本能地想找些旁的事情岔开。
奈何崔循并没给她这个机会。
浅淡的茶香随水汽氤氲而出,萧窈在外时沾染的寒气也逐渐褪去,指尖绕着腰间的细带,叹道:“既有要事,还是不要不上不下吊着了。”
若在旁人面前,萧窈倒是能沉得住气,暗自琢磨一番。但到了崔循这里,却并不愿费神多想,只管催他就是。
崔循将茶盏推至她手边:“你待四公子这般尽心,可曾想过以后?”
萧窈眼皮一跳。
“我知你信得过他的品性,眼下来看,的确无不妥之处。”崔循平静道,“但人一旦尝到权势,能安守本心之人寥寥无几,届时又会如何?”
如今,萧霁会感念看中他、扶持他的人,可这份感念能维系多久?有朝一日,又会不会成为忌惮?
这些皆是不得不思虑的事。
崔循对此早有预想,只是恐萧窈犯了惜贫怜弱的毛病,天长日久相处下来,真将萧霁当做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一般对待,便如偏袒晏游一般偏袒他。
崔循从不会如萧巍那等人一样气势汹汹,便是提及此事,也如琼芳园中士人谈论天气如何、学宫梅花开得如何,闲庭信步,漫不经心。
萧窈却还是从中品出几分危险的意味,双手交握,想说萧霁未必就是那样的人,纵有万一,也应是许久以后的事。但同时又清楚地意识到,崔循所言有其道理。
“他……”萧窈心情复杂,“如今江夏王虎视眈眈,阿霁已是最好的选择。”
崔循颔首:“我并无弃他之意。”
“只是想告诉你,若有朝一日,他欲鸟尽弓藏,我断然不会相让。甚至会先他一步下手,行不臣之事。”崔循神色未改,像是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定定看着她,“萧窈,届时你又会站在谁那边?”
萧窈被他问得几近错愕,一时说不出话。
只见崔循那双幽深的眼似是黯淡些,扯了扯唇角,并不入眼的笑中透着淡淡的嘲讽,低声道:“我便知道。”
他似是想要起身离开,可手掌按上两人之间那张小几,又像是被抽去气力,坐回原处。
身形坐姿如常,可却莫名叫人觉出些许落寞。
许是这些时日费神太过的缘故,崔循虽从未提过,甚至不曾显露出半分疲倦,但人却实实在在清减了些。
两人朝夕相处,萧窈自然更知他为灾情费了多少心力,而今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心头泛起些难言的滋味来。
垂眼抿了口茶水:“你知道什么?”
“知你这样的良善之人,容不下我这等乱臣贼子。”
萧窈从未将崔循与这四字联系在一处,而今听他这样贬低自己,不由得皱紧眉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又怎知不是?”崔循坦然道,“如今你我能平和共处,不过是因着我亦不喜江夏王,请圣上过继四公子立为储君,借力打力,才是最好的选择。”
“若将来四公子羽翼渐丰,欲对崔氏动手,我必不会听之任之。”
“你应知我,并不吝惜狠辣手段,便是如法炮制昔年闵帝之事,也未可知……”
这位闵帝,便是重光帝前头那位未及弱冠便“坠马而亡”的小皇帝。明眼人都知道他死得蹊跷,崔循更了解王氏当初如何设计,轻而易举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再避讳在萧窈面前提及,明知她会厌恶,却又难以克制,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天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崔循顿了顿,以为是她拂袖离去,下一刻却只觉唇上一热。
萧窈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下,见崔循如同被扼住咽喉一般,哑口无声时,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好,我知道了。”她跽坐于崔循身前,覆上他依旧泛着凉意的手,“不必张牙舞爪给我看,我知你并不纯良,也不光风霁月……”
“有些事,我须得再想想,”温热而柔软的唇贴着他,喃喃低语,“只是崔循,你也多信我几分吧。”
第098章
萧窈在玄同堂耗了不少光景, 到琅开堂时,此处的考教已有结果。
内侍怀抱书卷,带着些讨好之意向她道喜:“今载夺魁者, 是崔氏那位五郎。”
崔韶生在崔氏, 自少时就有家中延请的先生开蒙教学, 便是有什么不解之处,也有崔循这样的兄长可以请教。
他并非那等金玉其外, 只知寻欢作乐的纨绔, 这大半年来又有意回避, 几乎是扎根学宫。
勤勤恳恳, 一心向学。
能够从中脱颖而出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萧窈微笑颔首, 又问:“另两个呢?”
内侍稍一想, 随后道:“是卢氏的七郎, 还有寒门出身的杨郎。”
萧窈清楚记得学宫所有寒门子弟的名姓, 逢年过节,总会叫人送些贴补给他们。而今一听这姓氏, 便知是常去向尧祭酒请教问题的那个,叫做杨鸿光。
她道了声“好”,感到欣慰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管越溪。
当初虽未曾与崔循达成共识,但她并没耽搁, 一纸书信将人荐到了晏游那里, 不令他再在学宫蹉跎岁月。
崔循心知肚明,一力压下陆氏的质疑, 由着他去了。
前些时日, 湘州递上来那封井井有条陈明灾情的公文,便是出自管越溪之手。
在一并送来的书信中, 晏游徐徐讲了近况,又谢她遣来管越溪,令自己得以缓了口气,不必再为湘州纷繁芜杂的庶务发愁,能专心整治军中事务;而管越溪并没写太多,半页纸,向她道谢问安。
至于这场费尽心思琢磨出来的考教,昔日虽不曾如愿,而今沿用下来,能惠及旁的寒门子弟,倒也不算白费。
琅开堂中,如谢昭、桓维这样的人年轻人已先一步散去。唯余崔翁在内的几位老爷子,与尧祭酒煮茶论道,谈着些玄而又玄的话题。
萧霁则端坐一旁,垂眼倾听,承受这几位时不时的打量与问询。
他原以为自己在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准备,先前应付萧巍,也并不费什么功夫。
而今才发现并非如此。
哪怕眼前这几位不曾恶语相向,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可那仿佛因上了年纪而逐渐浑浊的眼看过来时,却令他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萧窈的到来再次将他解救出来。
“父皇虽在病中,尚未痊愈,却始终记挂着学宫事宜。只是怕我笨嘴拙舌,特地遣了阿霁过来,晚些时候回宫说与他听。”萧窈盈盈笑道,“又说先前阴雨连绵许久,如今天寒湿冷,也请诸位家君保重身体。”
众人心照不宣,纷纷道:“劳圣上记挂。”
“天色渐晚,”崔翁拢着鹤氅起身,向尧祭酒笑道,“我等便不多叨扰,他日再叙。”
尧祭酒亦起身相送。
萧霁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待到离了众人,轻唤了声“阿姐”。
萧窈回头打量,见他脸色稍显苍白,问道:“是累着了?还是有何不适之处?”
萧霁摇头:“方才有些话似是答得不妥。”
他一直有着超乎年纪的沉稳,并不露怯,以致常常会令人忘记这只是个未曾历过多少事的少年。
“无妨。”
“我是知道那群老狐狸的。面上看起来与世无争,仙风道骨,实则心眼多得很,并不怎么好相处。”萧窈笑道,“若只是几句话不妥,可比我当年初来建邺时好了不知多少倍,实在无需放在心上。”
萧霁听到“老狐狸”这贴切的形容时,怔了怔,待到听完她这番笑语,先前微皱的眉眼已舒展开来。
抬手蹭了下鼻尖,欲言又止。
萧窈疑惑:“有何不能说的?”
萧霁如实道:“只是在想,谁若说阿姐笨嘴拙舌,我是不能认的。”
萧窈抿唇笑了起来,瞥见远处相侯的马车,温声道:“回宫吧。”
自那场连绵近月余的冬雨开始,因诸多事务堆积如山,萧窈偶尔会留宿宫中,但崔循总是与她同进同出。
如今夜这般分隔还是头一回。
但兴许是午后那个如羽毛般轻飘飘的亲吻起了效用,缓解了日益严重的患得患失,崔循并未有何异议。
只是议过事,于学宫外见着自家祖父的马车时,心绪稍有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