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寸的是,那日温氏的郎君对答如流,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两家原就不大对付,明里暗里较劲。韦公遭了老对头的奚落,火冒三丈,也顾不得母亲的阻拦,当即把自家儿子从学宫叫回去责骂。
又遣了他房中的美婢,断了银钱。
说是何时学宫考教评了甲等,再予他。
韦六郎被父亲新指过来的仆役严加督促,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倒真被逼出几分潜力,奋发图强起来。
学宫这些个人实际斤两如何,萧窈心中都有数,头回见韦六郎被评甲等时,大为震惊,一度疑心是弄错了。
叫人问过才知晓背后缘由,还曾当作笑话讲与重光帝听,说是若士族子弟个个都能如此,朝中便再不缺人才了。
及至后来重光帝病情恶化,无暇顾及,此事便一度搁置下来。
如今萧霁为储君,代重光帝出席朝会,与群臣议事,大半政务皆交到他手中。学宫那边便递了奏疏,呈请太子,重启每月的考教。
萧霁从前对此有所耳闻,却未曾经历过,便特地请了萧窈过来问询。
萧窈当初本就在栖霞行宫住过许久,哪怕是成亲后,重光帝每回往学宫去时她也总会作陪,故而对此再了解不过,萧霁请她来的确是找对人了。
只是她心中别有顾虑。
听了萧霁道明缘由后,并未立时回答。
萧霁看出她的迟疑,问道:“阿姐是担忧我的安危?”
见他挑破,萧窈无奈一笑。
“我明白,阿姐是为我好。”萧霁道,“只是方才听谢卿提起,萧巍一行人不日便将离京,此行大可定在他们离开之后。”
“何况前往学宫,有禁军侍卫随行,又可令宿卫军扈从……”
他这么说,便是愿去。
若换了崔循在此,兴许压根不会给他说这些的功夫,便会毫不犹豫驳回此事。
可萧窈并不是这样的人。
她听完萧霁的理由,垂眸想了会儿,同他约定:“你若当真想去,倒也无妨,只是届时须得由我安排。”
萧霁笑道:“我听阿姐的。”
萧窈饮茶润了润喉,将先前所问的考较章程细细讲与他听。
萧霁听罢,沉吟道:“我才疏学浅,届时评判高下,只怕未必能服众。”
“有尧祭酒坐镇,倒不必为此担忧。”萧窈眨了眨眼,“再者,必有人过了个年节便懈怠得不知东南西北,难以收心。改日我叫人问过学宫助教,知会你,只管抽他来问就是。”
“只要多留些心,便知他们会或不会,都写在脸上。”
萧窈自小不爱做学问,没正经念过几天书。
哪怕嫁了崔循,耳濡目染,也没有一日千里的道理,单论学问其实不大拿不出手。
但兴许是看得多了,眼力却颇有长进。
她讲完,又令人将早前学宫数回考教的文章送来,叫萧霁得空看看,大略有个了解。
待到离开时,已是黄昏。
萧窈正要往议事厅去寻崔循,恰遇着来送文章的中书舍人秦彦,不由停住脚步:“是有何事?”
若只是送东西这点小事,犯不着秦彦亲自跑这一趟。
“臣过来,原是想请太子殿下三思……”秦彦听内侍传话,只知萧霁要调这些文章,猜出其中用意,这才亲自赶来
想要劝说。眼下见萧窈自殿中出来,便知必是经了她首肯,稍一犹豫,改口道,“还请公主示下。”
萧窈早前兴许会心血来潮,贸然行事,但到如今经历这么多,并不会只因萧霁三言两语便心软改主意。
她的确有自己的打算。
“阿霁此行安危,我会吩咐沈墉,由他率亲兵护卫。”萧窈不疾不徐道,“这是立储后太子头回驾临学宫,自当有朝臣随行,你只需拟好名单就够了。”
秦彦应了声“是”。
萧窈下了级台阶,额外提醒:“记得将桓维添上。”
第108章
与太子即将驾临学宫, 代重光帝考教的消息一并公布的,是此次随行官员的名单。
桓维位列其中。
他自己对此倒不意外,也不曾推诿, 平静应了下来。
亲自前来知会的秦彦松了口气, 同他对视后, 不尴不尬地笑了声。
毕竟桓维并非东宫属官,身上只领着闲差, 这事原用不着他随行。虽说也寻了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但桓维又不是傻子, 岂会被轻易糊弄过去?
这事归根结底, 是萧窈不信他。
桓维当初从荆州来建邺, 是想着带一双儿女拜见曾祖, 待到在家过了年节便要启程回去。偏生不巧, 桓翁身体每况愈下, 他这个长孙总没有就此离开的道理。
后来便是王旖之事。
待到诸事料理悉数料理妥当,终于能返程时, 萧巍又奉江夏王之命来了建邺。
这回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局势僵持着,未曾撕破脸,萧窈自然没办法明着限制他离开,但隔三岔五总会给他找些事情做, 绊着脚步。
桓维对此心知肚明, 知道推脱不过,悉数接下。
“这是早些时日公主令我整理的荆州地志, 完工半数, ”桓维点了点手边装订妥当的书册,“舍人既来了, 便代我先将此书交付过去,若有何不妥之处,我再斟酌修整。”
说罢,自顾自在案角的小香炉中又添了勺香料。
轻烟自炉孔溢出,本就馨香满室的书房之中,香气愈发浓郁起来。
秦彦不着痕迹地蹭了蹭鼻尖。
他从前与桓维打过交道,知他不常用香,也不知为何,如今竟改了习性。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好到就此闲谈的地步。
公务交接妥当,秦彦接过那册地志,道了声“有劳”,便起身告辞。
脚步声逐渐远去。候着的仆役尚未将外门合上,次间的人已经信手挑起竹帘出来,冷笑道:“那丫头防你防得这样紧。堂堂桓氏长公子,如今倒像是成了阶下囚。”
他身形健壮,眉眼间透着戾气,身上犹带酒气。
正是萧巍。
因两家为姻亲的缘故,他与桓维相识多年,常有往来,说话间便没什么忌讳。
桓维不曾为此愤慨,看着香炉袅袅升起的轻烟,波澜不惊道:“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若易地而处,他也会如萧窈这般行事。
萧巍却见不得他这般淡然的模样,不由皱眉道:“你这般沉得住气,是当真不打算回荆州?”
为着此事,萧巍已经提过数回。
就差拍胸脯担保,只要桓维点头,必然能想方设法将他与一双儿女带离建邺。
“此事没那么容易。”桓维看出他的心思,缓缓道,“何况我若私自离开,贸然打破如今僵持的局面,恐怕覆水难收。”
“你以为,她敢对荆州动手?”萧巍语带轻蔑。
他虽曾因射箭被萧窈拂过脸面,心下却并不认为,这样一个女郎有什么了不得的。只不过如今是在建邺,不得不暂且忍让罢了。
若是在江夏,哪由得她那般轻狂?
桓维扶额:“她不能令你忌讳,那崔琢玉呢?”
萧巍与崔循这些年没怎么打过交道,见面回数屈指可数。
他心高气傲惯了,哪怕身边门客明里暗里提点过,心中对崔循却并不怎么服气。只恨他不识好歹,受了自己的礼,在立储一事上却倒向萧霁。
以至于空来建邺一遭,回江夏后难以交代。
“纵崔循当真晕头转向,我也不信,崔氏会允准压上京口军,为他人做嫁衣。”萧巍想起先前在崔循那里好声好气的情形,磨了磨牙,“若有一日……我容不得他。”
桓维扯了扯唇角。
几乎刻进骨子里的仪态,令他没流露出任何不认同,又或是轻蔑。
他父亲桓大将军与江夏王交情深厚,盟约在一日,他就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留在建邺,他日纵有万一,亦能在其中斡旋。”桓维一句带过,叹道,“世子返程,劳烦代我向伯父问安。”
“我是该回去了。”萧巍看向书案上那块出入学宫的牙牌,放荡不羁笑道,“只是在此之前,还是得留份礼物给他们,才不算白来一趟。”
桓维眼皮一跳。
但他已经回绝过萧巍,没有再三阻拦的道理,索性连问都没再多问。
只在萧巍离去时,额外提醒道:“若当真想动手一试,万勿牵连公主。”
萧巍回头看他一眼,轻佻戏谑:“存远惯会怜香惜玉。”
桓维脸上一贯的从容险些没能维系住。
深吸了口气,才将险些溢出的冷笑咽回去,心下道了句“不知死活”。
一日后,萧巍率侍卫离京。
又三日,太子将率朝臣驾临栖霞学宫。
萧窈这些时日忙得厉害,学宫那边接驾事宜顺势遣了班漪过去交接,但宿卫军这边,还是得她自己过问,召沈墉等人详谈商议。
忙中难免疏漏。
待到前夜翠微提醒,才记起先前接了请帖,明日原该去喝崔家二房新生小郎君的满月酒。
论及辈分,那算是崔循的堂侄。
萧窈又看过那张请帖,待卸了钗环耳饰,起身往书房去见崔循。讲明白原委后,开门见山道:“我明日须得陪着阿霁往学宫去,这满月酒,应是喝不成了。”
于情于理,此事都不大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