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扑面,带着冬日严寒。
桓维缓缓舒了口气。走出没多远,听着身后传来的些微脚步声,皱眉回看。
先前萧巍有意无意讥讽他为“阶下囚”,桓维虽没为此愤慨,却也知道这话没错,自己的行踪始终处于监看之下。
他毕竟不是毫无脾性的泥人。
此时心中已不耐烦至极。
可跟在他身后出来的,并非仆役,而是萧窈。
柔软的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兜帽上的风毛几乎遮了半张脸,整个人瘦瘦小小的,看起来纯良无害。
因萧容的缘故,桓维从前看她,便如同自家天真骄纵的小妹,总带着几分宽纵。
后来才渐渐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而到如今,他已经无法再居高临下,带着不自觉的优越来关怀这位公主。
桓维神色复杂,待她近前,这才开口问候:“公主有何吩咐?”
“这两日,我大略看过秦舍人带回来那册荆州地志,很是详尽,想必费了不少心思。故而想着,应亲自向长公子道声辛苦才是。”萧窈停住脚步,不慌不忙道。
“公主不需如此,”桓维不甚诚恳地笑了声,“臣奉命行事,自当尽心。”
“这本不是长公子分内之事。奈何我实在放心不下,不欲你回荆州,便只好出此下策。”萧窈只当没听出他阴阳自己,轻笑道,“故而除却辛苦,还应赔个不是。”
她就这么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桓维沉默片刻,待到心绪平复,方才问:“公主如今这般坦诚,是放心得下了?”
萧窈耸了耸肩:“那倒也没有。”
桓维噎住,险些被她给气笑了。
“我想着,长公子如今站在这里,而非借萧巍之手潜逃,应是还没决意与江夏绑死,当一根绳上的蚂蚱。”
萧窈撩起眼皮,端详着他的反应,“只是不知,令尊如何打算?”
桓维面无表情:“父亲自然尽忠职守。”
萧窈没理会这一听便是敷衍的说辞,自顾自道:“我听崔循提过令祖。你可知他老人家若还在,会如何?”
桓维便不再言语。
因他心知肚明,若自家祖父仍在,早在萧巍年前来建邺时,就要亲自给荆州写信质问了。
因桓翁虽性情任诞,行事散漫,却并非狂妄到不顾君臣伦常的人,更不愿阖族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
桓维虽什么都没说,但沉默之中所流露出的无奈,已经足够萧窈再次确准桓大将军的态度。
心不可避免地沉了沉。
但这在萧窈的诸多预想之中,这甚至算不上最差的情形,故而并没惊诧,也不至于为此颓唐。
她稳稳托着手炉,指尖抚过绣囊上的精细花纹:“还有一事……”
桓维心中存着忧虑,听她语气稀松平常,只当是什么无关痛痒的问题,漫不经心点了点头:“请讲。”
“萧巍他们,当真已经回江夏了吗?”
萧窈的声音很轻,可落在桓维耳中,却不容忽略。他眼皮不自觉地颤动了下,尽可能平静地反问:“臣不明白公主何意。”
“我那位叔父子嗣众多,萧巍是原配夫人所出,虽还顶着世子的名头,可地位想来并不十分稳固。毕竟若当真是器重的接班人,岂会派他来建邺涉险?”萧窈斟酌道,“这应当,算是考验才对。”
“萧巍在此空耗许久,将事情给办砸了,其他兄弟必然会落井下石。那他自己,会甘心就这么回去吗?”
有那么一瞬,桓维不禁怀疑,是不是萧巍那里有人了走漏风声,才会被她猜得分毫不差。
他同萧窈对视片刻:“公主既想得这样明白,今日太子出行,应当另有安排。”
萧窈笑而不语。
冬日稀薄的日光下,远处的山林有鸟群惊起。桓维久在军中历练,只一眼,就隐隐看出些肃杀之意。
前几日见萧巍最后一面时,桓维曾好心叮嘱过,叫他若真有什么打算,不要伤及萧窈。
那时是想着,若萧窈真有个三长两短,崔循决计不肯善罢甘休。而如今,桓维忽而意识到,兴许用不着崔循出手。
她本就是个应当忌惮的人。
桓维只觉嗓子发紧,心中千回百转过,倒顾不上萧巍那里会如何。他脑中浮现一个本该早些想到的问题,缓缓道:“公主特地追出来,与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萧窈反问:“长公子以为呢?”
“你想令萧巍疑心,是我告密,泄露他的行踪安排,致使事败。”桓维说起这些,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但眼前种种,又令他不得不怀疑。
“长公子说笑了,萧巍如何会知道我来见你?”萧窈若有所思,“还是说,你知今日琅开堂内,还有与江夏往来交好之人,故而心生顾虑。”
“可你们两家既为姻亲盟友,又岂会因无凭无据的揣测,疑神疑鬼。”
第110章
萧霁驾临学宫, 近半数东宫属官随行,原本来来往往的官廨冷清不少。
有人故态复萌,生了懈怠的心思, 想着趁此机会松快半日。待到知晓崔循仍在, 心中叫苦不迭, 手上的事倒是半点没敢落下。
生怕被叫去时答不上来。
议事厅中一片沉寂。
崔循翻看着浙东一带近日呈上来的那批公文奏报。
空旷的厅堂中,唯有轻微的纸页翻动声, 炉香袅袅。
此处燃着的原是惯用的檀香。
因萧窈近来不大喜欢, 崔循看出, 便吩咐内侍换了春信香。
香气轻淡悠远, 犹带丝丝缕缕清甜, 是那种闺阁女郎会更偏爱的味道。
程璞一进门, 便觉察出换了香料, 下意识看向书案后端坐的崔循。
他虽是立储后得了提拔, 才正儿八经入朝为官,但世家之间多有往来, 自然与崔循打过交道。在他从前的印象中,崔长公子便如传闻中所言,是个一丝不苟的端方君子。
言谈举止自是无可挑剔。
却又如极寒之地经年不化的寒冰。叫人望而却步,也难想象他会有为儿女情长改变的一日。
时下多有议论,说崔循娶公主, 实则是为了攫取皇权, 令崔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程璞也曾这样暗暗想过,但就眼下所看到的种种, 又觉着, 未必如此。
在崔循抬眼看来时,程璞及时垂了眼, 躬身问道:“少师有何吩咐?”
崔循将公文与他:“会稽呈上的奏疏中提及,周遭各地由社祭故态复萌之兆。”
程璞的叔父出镇会稽,他正恭谨接过公文,听到“社祭”二字时,修长的手隐隐颤抖。
寻常社祭不过是循着旧时习俗,稀松平常,决计犯不着在公文上特地提及。此处的“社祭”,指的是当年天师道兴起,各处民众受其蛊惑,逐渐演变的邪祭。
哪怕时过经年,于士族而言,“天师道”仍是不愿回忆的忌讳。
程氏族中曾在当年那场战祸中折了不少人,其中还有程璞极为亲近的兄长。他被闯进府衙的信众擒获,连带着妻妾子女,一同绑于府外焚死,尸骨无存。
程璞又看向崔循。
崔循神色不动,幽深的眼眸不见波澜。
这种格外镇定的态度犹如一颗定心丸。程璞闭了闭眼,随之平静下来,看过那封公文后低声道:“下官记得,天师道那位装神弄鬼的教主已然授首。”
“陈恩已死,但曾经追随过他的信众却不可能除尽,早已四散。”崔循道,“因陈恩生于章安,故而昔年信众多流散于东南一带。”
年前浙东阴雨连绵,民不聊生,萧窈就曾有过这样的忧虑,恐当年之事重演。崔循也未敢轻视,为着赈灾事宜费了不知多少心力,竭力稳定民心。
若非如此,只怕这一消息来得还会更早些。
“此事不容小觑。”程璞至今仍记得当年兄长死讯传来时,家中悲恸至极的境况,“若不尽早铲除,放任自流,只怕将来再想约束就难了。”
崔循颔首:“我会奏请,请殿下为此下诏。”
程璞会意,垂首道:“叔父自当尽心竭力。”
在程家叔父那里,朝中颁下的诏书未必及得上程公一封家书,事情兴许一样办,但尽心程度自有不同。
崔循召程璞来,并没指望他能对此提出多有用的建议,得了这句表态便足够。又多问几句后,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便暂且搁置此事,待到明日众人齐聚商议。
又吩咐了阁部官吏,取当年存档的奏报备用。
而后离宫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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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房在为小公子庆贺满月。
虽未曾大操大办,但也遍请崔、言两家亲眷,待客的宴厅坐得满满当当,笑语不绝于耳。
言氏先前孕有一女,倒是妾室陆续生了两个儿子,为此颇不自在。如今自己生了嫡子,算是解决一桩烦处,心满意足。
言夫人也为女儿高兴,抱着小外孙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交给乳母带去喂养。垂眼饮茶的功夫倒是想起旁的,帕子轻
轻按过唇角,不着痕迹问道:“你那位长嫂呢?”
“公主是个大忙人,哪顾得上这些?”言氏似笑非笑,“一早遣人过来,说是实在不巧,今日须得随太子往学宫去。”
给小郎的满月礼虽说是贵重,但她本就是士族出身,又嫁了崔氏,什么东西没见过?又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小门小户。
言夫人不由皱眉:“这样的当家主母,闻所未闻。”
向来讲究出嫁从夫,纵为公主,嫁入崔氏后便是崔家的人。哪有放着自家的事不管,倒要为着萧氏平白折腾的?
偏这样一个人嫁了崔循,成了宗妇。
认为萧窈德不配位的大有人在。言氏平日自然不至于宣之于口,只是适逢此事,又是在自家母亲面前,便少了些顾忌,嘲弄道:“如今仍无子嗣傍身,且看着,她还能肆意妄为多久。”
正说着,前头伺候的婢女来报,说是长公子亲至。
言氏神色一怔。
因崔循素日事务繁重,未必顾得全族中事务,她与自家夫君原都没指望崔循会来这满月酒。虽说较之宾客而言,来得是晚了些,但谁也不会为此苛责崔循的不是。
言氏琢磨片刻,脸上的笑意便不如先前自在,只吩咐道:“叫人小心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