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明知道有崔循接手,还是稍有起色便亲自过来。
崔循瞥了眼他虚浮的脚步,言简意赅道:“坐。”
晏游看过壁上悬挂的舆图,极轻地舒了口气,低声道:“先前是我疏忽,以致湘州危急,合该领罚……”
崔循未答,只是从那叠信笺中抽出一张,神色淡淡地给了他。
这是萧窈写给晏游的。
她实在很了解这个表兄,知他必定愧疚,连开解带安慰,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晏游一怔。待到看过萧窈的亲笔信,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我会尽快养好身体,领兵迎战,光明正大地将这笔债讨回来。”
抛却那些鬼蜮伎俩,晏游在战场上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便是京口军中也未必寻得到比他更为骁勇善战之人。
崔循颔首,漫不经心道:“好。”
目光落在浣花笺上,看完萧窈讲的少时在雪地抓小雀的旧事,没明白她为何提及此事。但透过娟秀的字迹,想到她披着斗篷在雪中忙来忙去,盼着小雀早些进竹筐的模样,低低地笑了声。
只是抬眼瞥见晏游时,笑意淡了些。
萧窈与晏游自幼相识,时常一处玩闹,说是青梅竹马并不为过,兴许抓小雀时晏游便在她身侧。
他与萧窈在一起的年岁终究太短。
但好在余生还有许多年。
第125章
青禾将漆盘轻放在书案一角。
瓷盅中是才熬出来的莼菜鲈鱼羹, 一掀开盖子,便有鲜美的气味随着热汽涌出。
这是萧窈少时起就很喜欢的菜色,崔家的厨子做得也极为纯熟。青禾抬手, 将热汽向着萧窈的方向扇了扇, 诱哄道:“多香啊。公主还是先用些羹。”
萧窈含笑应了声, 由她将莼羹摆在自己面前,目光依旧落在挪至一旁的纸上。
那是这些时日搜罗起来的, 赵琛的诸多恶行。
赵家原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 只是惯会钻营, 早些年娶了王氏旁支的女儿后, 便借此攀附上王家。这些年仗着王氏横行霸道, 寻常士族都得让他几分。
至于强占民宅土地, 欺男霸女这样的事, 也算不得稀罕。
萧窈看着纸上种种, 再想参自己那封奏疏上义正词严之语,只觉可笑。
青禾时常跟随在萧窈身边侍奉, 知道赵御史带头参自家公主这件事,摆弄着瓶中的花枝,忿忿道:“赵家真是活脱脱的狗腿子。我昨日听柏月提起,这位赵御史从前在长公子面前卑躬屈膝得很,从来只有讨好的份……”
“赵琛生性圆滑, 若由他选, 想来也不愿当这个出头鸟。”萧窈轻轻吹开热汽,尝了口莼羹, “但他受了王氏这么多年恩惠, 总要‘投桃报李’才行,便是再不情愿, 也只能如此。”
青禾撇嘴:“活该。就他做过的这些事,死也应当。”
萧窈用过莼羹,正欲入宫去见萧霁,才放下汤匙,却见六安步履匆匆进门。
她眯了眯眼:“出什么事了?”
“宫中传来消息,说是赵御史没了。”六安气都没喘匀,忙道,“今晨朝会,有人上书参赵御史。太子垂问,赵御史并未为自己辩驳,反倒斥责公主……结党营私,而后大哭着宗庙社稷,一头撞在了大殿柱上,血溅当场,没能救回来……”
青禾倒吸了口凉气,险些摔了正擦拭的瓷瓶。
纵然方才她还在骂此人死了活该,但真听到赵琛活生生撞死的消息,还是觉得胆战心惊,也对此难以理解。赵琛这样的人纵然被告御状,难道不该千方百计狡辩脱罪吗?又怎么会自尽呢?
萧窈在短暂惊讶后,神色冷下来:“为了拖我下水,倒真是下血本。”
六安喘了口气,忧心道:“太子殿下遣人传话,说是风口浪尖,您暂且避避风头也好。”
事实上,赵琛临终所言远比“结党营私”更难听,几乎是戳着萧窈的脊梁骨在骂。萧霁听得脸都黑了,疾言厉色令人拿下他,哪知侍卫还未动手,他自己就先当庭撞死了。
在场之人谁也没料到会有这出戏,一片哗然。
萧霁脸色白了又青,同阶下侍立的谢昭换过眼神,令人将赵琛的尸身抬下去,清水洗地,匆匆结束了这场朝会。
但此事决计不可能轻描淡写揭过去。
赵琛用这样惨烈的法子来控诉萧窈,无疑是拿自己的命铺路,便是萧霁想护着,与他同谋之人也不会允许。
眼下东宫外,便已经有求见太子的朝臣。
萧窈若是这时候入宫,撞个正着,只怕那些人又要借题发挥,大做文章。
萧窈明白这个道理,道了声“好”,便没再多言。
倒是青禾从惊恐中回过味来,越想越替自家公主委屈,不甘心道:“这算什么呢?难不成为着他一头撞死,这些罪行便能一笔勾销,没理的事也成有理了不成?”
萧窈紧攥着的手逐渐松开,嘲弄道:“因为并没多少人在意赵琛做过什么。”
赵琛如何欺凌百姓,手上又折了多少无辜性命,于士族而言无关紧要。可他能舍出自己的性命,将她拖下水,可就至关重要了。
终归还是她想得太少。
若是早料到,赵琛竟肯拿自己的性命给旁人铺路,也就不至于骤然被摆了这么一道。
萧窈在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两句,余光瞥见青禾忧心忡忡的模样,又不由笑道:“虽说此事是意料之外,但远坏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哪里值得你这般愁眉不展?”
青禾立时活泛起来:“公主这么说,是有应对的法子了吗?”
萧窈未置是否,只道:“我须得再细细想想。”
青禾连忙点了点头,收拾了汤盅,轻手轻脚端着漆盘出了门,不再打扰。
朝臣当庭触柱而亡的消息是瞒不住的,便如水入油锅,立时炸开来。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本就易惹得浮想联翩,消息辗转经过几人之口,添油加醋,便不知传成什么模样了。
从东宫到世家,无一清净。
乃至建邺街头巷尾,都有打哑谜似的,议论此事的。
相较而言,萧窈这个当事之人反而是最清净的。
傍晚日暮西斜,湖中映着天际锦绣似的云霞,浮光跃金。她倚在窗边看了会儿,才取了张花笺,准备同崔循讲讲这几日的闲话,门外响起青禾的回禀。
“别院方才传话过来,说是家君请公主移步。”青禾的声音有些发飘。
毕竟公主与崔翁不睦,今晨出了这样的事,傍晚便被叫过去问话,怎么看都像是问责。
萧窈眉尖微挑,也觉八成没什么好事。
但崔翁毕竟是她的长辈,平日见着,也得规规矩矩称一声“祖父”,总没有撂着不理睬的道理。
便放了笔,起身往别院去。
仍是那片熟悉的湖泊。萧窈到时,崔翁恰钓上来一条鱼,侍立在侧的老仆忙上前,将钩上的鱼取下放入竹篓中。
崔翁才端起茶盏,余光瞥见她,顿了顿:“公主倒沉得住气。”
萧窈走近些,不疾不徐道:“事已至此,我总不能抹着眼泪来见祖父吧。”
“你还有心思玩笑……”崔翁有些失语,饮过茶才又开口,“坐吧。”
萧窈听这话劲不似要责问自己,在一旁竹椅上坐了,好奇道:“祖父唤我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崔翁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虽居于别院不问世事,但消息比谁都灵通,早朝才散去不久就已经得知那场变故。此番将萧窈找过来,也是想问她可用自己出面收拾这烂摊子。
哪知萧窈丝毫不见慌乱,更没有要他老人家帮忙的意思。
“今日早朝之事你应知晓。”崔翁挪开视线,淡淡道,“琢玉临行前,恐你不知天高地厚,求我照拂。”
萧窈这番说辞将信将疑,若无其事笑道:“多谢祖父记挂。不过此事我自己能应付,还是先不劳动您老出手了。”
崔翁面色和缓些:“你可知赵琛舍命相搏,是为何?”
萧窈颔首:“他们想逼我放权。归根结底,无非是为了我手中的宿卫军。”
京口军被拆成两股,一支由齐牧率领在会稽平叛,主力精锐则被崔循带走驰援湘州。如今建邺数得上的兵力,便是她手中攥着的宿卫军。
“脑子倒还不算糊涂。”崔翁皱眉道,“你不该给他们这个机会。哪怕是令人杀了赵琛,也好过今日,由他这样死在大殿之上。”
萧窈道:“是
我思虑不周。”
崔翁似是没想到她非但没顶嘴,甚至还能这样顺遂认下,短暂沉默后,竟为她找理由:“罢了。你是见的太少。便是琢玉,当年也是吃过亏,才渐渐像模像样的。”
萧窈眨了眨眼:“他未曾同我提过。”
崔循本就不是喜欢追忆旧事的人,又在意她的看法,自然不会提那些“蠢事”。崔翁深知自己这个长孙怎么想的,没戳穿,只道:“待他归来,你自问他去就是。”
又道:“若何时何事为难,告知我。”
时至今日,崔氏与她早就是荣辱与共,脱不开干系。
哪怕知道崔翁此举更多是出于利益考量,萧窈看着这位须发花白的老爷子还是顺眼许多,笑盈盈起身告辞:“多谢祖父。”
别院外,慕怆正等候着她。
萧窈习惯他沉默寡言的性子,平日也不会闲话,只是想起崔翁方才的话,心中一动:“你跟随在他身边多少年?”
慕伧愣了愣:“十四年。”
“那你应当知道许多事。”萧窈饶有兴趣问,“同我讲讲,他这些年最难招架的,是什么事?”
说罢又补了句:“不准推脱。他应当没命令不准你说。”
崔循曾同她讲过,自己当年为了说服桓大将军,被桓翁拉着喝酒的旧事。萧窈原以为自己也会从慕伧这里听到这样的事。
可慕怆犹豫了会儿,却道:“是当年刚领兵时……”
纵然当年崔氏已有颓势,可到底是阀阅门第,崔循身为族中长公子,生来便是锦衣玉食。他不似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能骑马、射箭,也练过些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但却并未见过真正的战场。
千辛万苦拉扯起后来的京口军,同叛军周旋时,崔循曾犯过大错。
他低估了陈恩的残忍,也低估了信众的狂热,为救一镇令麾下一营出兵,却被所救下的百姓背刺,导致腹背受敌,死伤惨重。
对着满地鲜血、焦尸的战场,不少将士都撑不住,吐的一塌糊涂。
崔循并没逃避,也不顾部众劝阻,顶着张面无血色的脸亲手收敛了那些尸身。
唯有慕伧这样亲近的人,才知他并不似面上那般镇定,此后许久再无一夜安眠,被愧疚与懊悔所缠绕,噩梦不休。
的确没人能够生来算无遗策。
她不能,晏游不能,就连崔循自己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