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口中的初见,应是祈年殿外,两人相错而过。
他那时恪守礼仪,侧身避让,并未抬眼打量这位步履匆匆、迎面而来的女郎。
萧窈自顾自道:“我当初急着要同阿父争辩亲事,见着你时,心思岔了一瞬……那时想,此人生得这般好,若是他日我如姑母那般招赘
,定要挑个这样的才行。”
崔循神色错愕,定定地看着她。
“少卿大人,我这般坦诚,你也当礼尚往来才是……”萧窈摘了假面,却依旧像极了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忽而笑问,“你这样看我,是想与我亲近吗?”
崔循自少时便被教导应“克己复礼”,应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不应为外物牵动情绪。
他这些年一直做得很好。
可如今,他的喜怒哀乐好似全然被萧窈攥在手中,会因她言辞间流露的厌恶而低落;转瞬之间,却又会因她这番剖白而耳热。
他喉结微动,涩然道:“胡言乱语。”
“若非被我说中,你耳根为何红了?”萧窈满脸无辜,抬手想要触碰。
崔循只得又拢了她的手,皱眉道:“你我不应如此。”
“应当如何,不应如何,谁说了算?”萧窈眨了眨眼,“你对那些看不上的人客气相待、时常往来,对我却避之不及……”
她倾身近前,看崔循逐渐后仰,以致不得不以手撑在身后,轻笑了声:“我说你心口不一,说错了吗?”
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不可见,像是那日在幽篁居,萧窈跌在他怀中;又像是那场荒唐的梦,萧窈伏在他身上,细细地喘息。
崔循只觉脑中那根弦几欲断裂,却还是险伶伶撑住,吊住了他最后的理智。
“公主原来是重容色之人,”及至开口时,他才骤然察觉自己的声音已哑得不像话,“你观谢潮生时,亦有此念吗?”
第030章
崔循与谢昭算不得知交, 但这些年来关系和睦,也算好友。
换而言之,崔循从没什么知交。
在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 如谢昭这样能偶尔一聚, 品茶对弈的, 已经算得上亲近。
但这些时日,他回避萧窈, 也连带着不大想见谢昭。
建邺世家子弟繁多, 谢昭已是其中佼佼者。
重光帝向来看重他的才能, 有意扶持;而阳羡长公主与谢家有故交, 看在她的份上, 谢氏也不会苛待萧窈。
若无意外, 谢昭会是萧窈将来的夫婿。
当日在栖霞学宫, 他亲眼所见, 两人有说有笑,同去赏花。
那如今又算什么?
在崔循一贯的认知中, 此举已称得上“轻浮”。
他对着萧窈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却也无法顺水推舟、装聋作哑,这才将谢昭拖出来问她。
萧窈并未因此慌张,只怔了下,闷声笑道:“背后议论旁人, 怕是不好。”
崔循神色寡淡, 欲起身离开。
萧窈幽幽叹了口气:“少卿又当不得赘婿,还不准我肖想旁人吗?”
“公主既明白, 如今是在做什么?”崔循顿了顿, “你当真想要效仿阳羡长公主?”
阳羡长公主是宣帝嫡出公主,母亲孝惠皇后出自河东裴氏, 她的出身不可谓不尊贵。
这些年受诟病,全然是因她离经叛道的行事。
虽说崔夫人与长公主算是故交,但崔循对这位实在谈不上了解,也并不在意她如何。
只是见萧窈似有此意,忍不住皱眉。
萧窈道:“那又如何?我终归年少,便是轻狂些,也不足为奇吧。”
崔循没想到自己昔日那句“年少轻狂”,能被她这样轻佻地拆解开,噎了下。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王四娘子惹我不高兴,就泼她酒;想看绿梅,就答应谢昭的邀约;你方才为我解围,罚了王旸,我心中便欢喜……”
萧窈纤细的手指抚过他腕上的血脉,感受着脉搏剧烈的跳动,又看向崔循那张隐忍克制的脸,慢悠悠问:“你呢?你如今在想什么呢?”
崔循无法宣之于口。
肌肤相接之处,有难以言喻的酥麻蔓延开,通身的血仿佛都热了些。他只觉嗓子哑得厉害,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她嫣红的唇上。
如果先前那场荒唐的梦还能刻意回避,眼下却不得不承认,他被萧窈勾起了隐秘的、本不该有的欲|望。
可只有毫无自制力的人,才会被欲|望所操控。
崔循向来鄙夷这等人,也不会放任自己如此。
他闭了闭眼,拂开萧窈的手,冷声提醒:“臣在想,公主若是再在此耗下去,与你有约的人是否会等得着急。”
原本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
萧窈为免过犹不及,也怕萧棠等久了担忧,到底还是站直了身子。
正欲出门,却又被崔循叫住。
崔循点了点方才被她随手撂在小几上的面具,言简意赅道:“戴上。”
王旸虽不认得她,可今日华灯宴,总有曾见过她的人。若是被看到,怕是不好解释。
萧窈反应过来,将那半张狐狸面具扣在脸上,边系系带边向崔循道:“那就劳烦‘阿兄’送我下船了。”
崔循眼皮一跳。
在萧窈再次唤他“阿兄”之时,生硬地打断了她:“莫要如此称呼。”
“我只是想,做戏应当做全套才好。”萧窈嘀咕了句。
虽不明白他为何这般介意这个称呼,但下船之时,瞥见几乎是被仆役抬到轿上的王旸,便顾不得计较这点反常。
萧窈幸灾乐祸:“他这样,不会是出事了吧?”
崔循瞥了眼,不言不语。
船下等候的青禾见萧窈终于露面,也顾不得什么仪态,连忙跑到她面前,脚下还磕绊了下:“女郎可还好?”
“不是都说了吗?不必担忧。”萧窈扶了她一把,偏过头看向崔循,“那我便走啦。”
崔循垂了眼,吩咐候在一侧的松风:“你走一趟,送她赴约。”
因萧窈带着面具,松风起初并没意识到这是哪位,是听了她的声音才反应过来的,大为震惊。
明明前几日在学宫,自家公子仿佛已经放下。
怎么转眼间就又搅在一处?
但震惊归震惊,他并不敢置喙,只得诺诺应下。
到约定的地点时,画舫停驻许久,萧棠已经快坐不住,将要遣人去问她的消息。
“阿姐可算是来了,”萧棠由衷地松了口气,“可是路上出什么事耽搁了?”
萧窈已然饿的饥肠辘辘,咬了口糕点咽下,才面不改色地扯谎:“没什么要紧的。路上贪看热闹误了时辰,叫你这般担忧,是我不好。”
王旸的纠缠,说了只会令萧棠担忧后怕;至于崔循,她说不明白,也没必要讲这些。
索性一句带过。
萧棠不疑有他,笑道:“阿姐无碍就好。”
画舫徐徐,水声潺潺,两岸灯火如繁星,有婉转悠扬的萧声散在风中。
萧窈起起伏伏的情绪逐渐安定,酒饮得多了些,索性裹着大氅仰面躺倒。脑子空空的,什么都不想。
萧棠也不再顾忌仪态,学着萧窈的模样,在她身侧躺下。片刻后,忽而叹了口气:“阿父说,此番回去便要为我定亲了。”
萧窈一听,便知道她八成醉了。
她脸皮薄,若还清醒,必定无法这样自若地提及自己的亲事。
萧窈侧身看向她,笑问:“阿棠有喜欢的郎君吗?”
萧棠愣了好一会儿,摇摇头:“他出身寒微,阿父不会允准。”
萧棠已是东阳王的儿女中极受疼爱的,若非如此,东阳王此番来建邺,也不会允她跟来。
但这种宽纵仅限于此。
婚姻大事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萧窈并没追问,只无声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
“阿姐呢?”萧棠小声问道,“你有心仪之人吗?”
萧窈道:“没有。”
萧窈若有喜欢的人,必定藏不住。
因她实在算不得是个矜持的女郎,会时常找借口去寻他,一来二去,怕是早就人尽皆知。
她也不会藏。
待事情传到重光帝耳中,便顺理成章要告诉他,自己已经挑好夫婿,不用他老人家费心了。
可并没有这样的人。
而她的亲事,也应当拿来换取些切实的利益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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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旸
好好地来赴自家的宴,最后却这般狼狈地被抬回去,崔循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令松风送萧窈离开后,便又遣了人去王家,向他那位姑母讲明原委。
但崔循也清楚,这事并没那么容易翻篇。
第二日,最先遭殃的是崔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