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都来了,总没有现在转身就走的道理。
萧窈随他绕到别院,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湖边,见到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崔翁。
这时节湖边垂柳尚未生出嫩芽,枝干遒劲,柳枝光秃秃的,透着几分萧落。旁人大都会移栽些应时的梅花,以作妆点,此处却全然不见。
崔翁就这么坐在萧疏树下,看着湖中浮饵,怡然自得地钓着鱼。
萧窈怕惊了他的鱼,声音放轻了些:“崔翁寻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崔翁朗声笑道:“公主不必拘谨,请坐。”
萧窈看了眼空着的两张胡床,稍一犹豫,在距他远些的那张坐了。
“公主会钓鱼吗?”
萧窈“啊”了下,虽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还是如实道:“不会。”
她这样坐不住的性子,是难安安静静坐半晌,只为守着个鱼竿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来的鱼的。
倒是会在溪边叉鱼。
只是想了想,并没好意思在他老人家面前提。
“琢玉倒是擅长。他自少时起随我垂钓,每每总能钓上许多,从不落空。”崔翁话锋一转,悠悠道,“他从来如此,心无旁骛,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极佳。”
萧窈眼皮跳了下,不知这话怎么接,只不尴不尬地笑着。
“我此番请公主来,是想着,你既用崔氏女的名头,我这个当家翁的总不能不闻不问。”
萧窈听他提及崔循已隐约觉出不妙,如今更是手足无措,结结巴巴道:“是我冒昧……”
崔翁打断了她:“不是公主的错,是琢玉的错。”
萧窈愣了愣。
她便是无理取闹,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最初是崔循借着“崔氏女”的名头,将她从王闵之死的风波中捞出来,免去许多是非;再后来是上元那夜,她又借着这个名头戏弄王旸,借崔循之手出了口恶气。
怎么看都是她占了便宜。
可崔翁非但半点没责怪她,反倒说起崔循的不是。
说话间仆役通传,说是长公子来了。
崔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笑,又似叹息。
萧窈实在应付不来这种老狐狸,避开他的视线,只看向崔循。
可崔循的目光半点没在她身上停留,向崔翁行礼道:“祖父若有什么吩咐,还是知会我吧。”
崔翁徐徐道:“前几日,你姑母来此哭了半晌,好不容易咬钩的鱼都被她哭没了。我听得心烦,却也不能不亲自过问……”
崔循认错:“是我未能宽慰姑母,累祖父费心。”
“她本就是个糊涂的,自寻烦恼谁也拦不得,倒怪不着你。”崔翁道,“只是公主受了委屈,该叫王旸赔礼道歉也好,罚他也罢,不该含糊揭过。”
崔循静静听着,在崔翁的注视之下,终于开口道:“是。”
萧窈从见到崔翁开始,懵懵懂懂至今,终于大致明白过来。
崔翁未必在意那个嫁入王家的女儿,也不见得在意王旸这个外孙,真正令他介怀的,是崔循的行事。
崔循不该用“崔氏女”的名头为她遮掩。
更不该偏袒她这个外人。
萧窈脸上的不尴不尬的笑意渐渐褪去。
她早就知道,也曾坦然地亲口提过,崔氏看不上自己。真到此时才发觉,多少还是会不适。
崔翁的态度称得上和蔼,并不似王家那般将蔑视摆在脸上。可专程将她请来,令她听这番话,就是一种无言的态度。
萧窈咬着唇,看向面前开阔的湖水,缓缓舒了口气。
她再没初时的拘谨,自顾自起身道:“忽而想起,还有旁的事情要做,就不在此叨扰了。”
这样告辞的态度堪称生硬。
崔翁不以为忤,起身相送:“今日实是老朽冒昧,还望公主见谅。”
萧窈颔首:“您请留步。”
从别院走到崔氏门外,这漫长的一段路,足够令她拂去那些烦躁的情绪,更为冷静地审视今日之事。
她从前常不理解,崔循是如何养成如今的性情?
拜崔翁所赐,而今终于明白了。
她出宫时乘坐的马车旁,停着另一架马车,只一眼,萧窈就认出这是崔循常乘坐的。
他今日着朱衣官服,不知是自宫中回来,而是将去官署。
萧窈回头,看到了不远不近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崔循。
她平静问道:“少卿是要入宫?”
崔循微怔,垂眼掩去惊讶:“是。”
萧窈道:“我的车坏了。既如此,少卿捎我一程如何?”
青禾与六安面面相觑,没敢多言。
崔循沉默片刻,低声道:“好。”
这一路走来紧紧攥着的手终于松开,他原以为经此一事,以萧窈的脾性,再不会同他多说一句。
以致于上了车,看着近在咫尺的萧窈,仍觉不真。
“我有些生气。”萧窈道。
崔循又是一愣。心口似是堵了什么,却又因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而不知该如何缓解。
他无法指责祖父的不是,只道:“是我之过。”
“我想了一路,还是气,所以……”萧窈顿了顿,倾身近前,“要做些坏事。”
她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近了些。
温热的唇覆上时,崔循喉结滚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并不是那场春|梦中极近缠|绵的亲吻,绵软的触感后,下唇传来刺痛。
直至此时他才知晓,萧窈应是有颗尖尖的虎牙。
有血滴涌出,萧窈用舌尖尝了尝,微咸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开,令她有些嫌弃。
她并非懵懂无知,在话本中看过这等事的描述,而今并未体会到其上描述的魂魄为之震颤的滋味。
但她满意崔循这张脸,也满意他为此破碎的平静。
崔循的手虚扶在她腰间,未曾压近,也未曾推开。
呼吸交缠,她笑得犹如志怪故事中勾魂摄魄的狐狸精,能轻而易举撩拨起欲|念。身体上的,与心底最幽微的。
她问:“你这些年,当真未曾有过半分怨尤吗?”
第032章
崔循从未如此狼狈过。
萧窈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 可比之肌肤相亲所带来的震颤,不遑多让。
怨尤?
崔循想,他应当未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生在崔氏, 单这一点, 就已经远远胜过这世上大多数人。
崔氏为他提供了足够的资源, 令人艳羡的家世、用不尽的银钱和诸多人脉;而崔翁身为他的长辈,早些年将他带在身边, 悉心教导, 倾囊相授。
因此, 他也合该担起这个身份所带来的职责。
与那些酒囊饭袋礼尚往来, 维系着和睦的关系, 以便交换利益;为
族中亲眷, 包括已经嫁人的姑母, 收拾些烂摊子。
于崔循而言, 这些事务其实算不上负担。
他并无什么喜好,不做这些, 仿佛也没有什么旁的事情想做。
萧窈曾数次提过他是个无趣的人,并没说错。
他自少时便无闲情逸致。
谢昭雅好琴棋、书画,王旸之流则沉溺酒色、斗鸡走狗,但无论哪一种,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乐趣。
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怨尤。
但看着近在咫尺的萧窈, 感受着下唇传来的些微痛楚, 崔循又想,兴许也是有的。
年前, 崔翁曾特意将他召来别院谈及婚事。
那时提及萧窈, 是一派温和的长辈气度。因崔韶寻了几册孤本送来讨好,看出崔韶心中喜欢, 便有意成全,为其聘公主为妻。
可在觉察到他行事有异后,却这般大费周折,既给萧窈难堪,也为规训他。
他向来对祖父言听计从,可这回,那句“是”答得并没那么顺遂。
虚拢在萧窈腰肢上的手收紧了些,崔循侧过脸,避开她簪星曳月般的眼眸,低声道:“今日事,是我之过错,他日自当赔礼。公主纵是心有积怨,也不该如此轻慢自身。”
寻常男女至此地步,已该谈婚论嫁。
可萧窈显然并不爱他。
崔循查过,她曾在阳羡长公主处住过许久,兴许受其影响,并不在意什么名节、男女大防。
喜欢他的容色,又记恨他带来的麻烦,所以才会这般。
亲不似亲,咬不似咬。
肌肤之亲所带来的快|感,并不足以抵过所有,他稍稍用力,拉开两人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