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旖亲自看过自家小妹的伤,而今脸色已经不大好看,甚至连客套话都没有,径直问她:“敢问公主,宴会开始前你在何处?”
萧窈作势怔了怔,这才道:“园中奇花异草繁多,自是赏玩风景。”
“那公主可知,阿滢为人所伤?”
萧窈点点头:“方才在宴上,听人提过一句。”
“阿滢说,此事系公主所为。”王旖目不转睛盯着,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些许破绽。
萧窈未曾惊慌,倒像是觉着荒谬,失笑道:“与我何干?”
“我亦盼着公主清白。只是方才问过,才知为公主引路的婢女被支开,旁人也未曾见过你。故而还请公主仔仔细细多想想,自己究竟去了何处?”王旖咄咄相逼,“若是无从佐证,兴许阿滢所言便是事实呢?”
萧窈目光从她身后跟着的健妇身上扫过,眉尖微挑:“我竟不明白,夫人这是想做什么?”
“阿滢伤重,此事既发生在桓家,焉能不清不楚揭过?何况若是今日若是不查明,公主就此离去,今后岂非愈发难以分辩清楚,于公主清誉亦有损害。”
王旖将话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也改变不了本质。
萧窈神色沉了下来,冷声道:“夫人敢这般胁迫,可见是当真不将天家放在眼中了。我却想问一句,这是桓氏的意思,还是王氏的意思?”
王旖眸光闪烁,一时语塞。
尚未离去的宾客聚集在侧,原本还有人窃窃私语,闻言,不约而同静了一瞬。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口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旖咬了咬牙,避而不答,反问道:“公主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可是心虚?今日园中宾客繁多,但凡有人能站出来为你作证,阿滢出事时与你同在一处,我自当赔礼道歉。”
她目光扫过,随后有人会意帮腔,作势深思:“宴会前,仿佛的确不曾在园中见过公主……”
连带着旁人也开始议论。
声音并不大,但交叠在一处,像是要将她推到了悬崖边,无论可走,坐实此事。
萧窈冷笑了声,正要出声反驳,却被打断。那声音清冷,算不得有多洪亮,却霎时压过了周遭嘈杂私语。
“彼时殿下与我共处。”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那位素来冷淡疏离的崔长公子立于阶下,分明是仰望的姿态,却依旧令人不敢轻视。
此处是女眷们聚集的宴厅。崔循立于层层台阶之下,并未上前,只向脸色骤变的王旖道:“循愿为殿下佐证,夫人可还有何质疑?”
宾客们从初时的震惊中缓过神,看了看阶下长身玉立的崔循,又看了看一旁的萧窈,终于意识到此言何意。
众人屏息,脸色精彩纷呈。
第051章
在场宾客中, 纵使是方才附和王旖帮腔的,心中也不见得就真认为此事系萧窈所为。
毕竟她也不过就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身量纤纤, 哪里就能王滢打得头破血流?若有真凭实据, 王旖又岂会在这里空费口舌功夫?
但两方针锋相对, 权衡利害,自然还是该站在王旖那边。
毕竟她们那时的确未曾见过萧窈, 倒也不算胡言。至于这污水泼在萧窈身上, 最后能否坐实, 又如何收场, 就与她们没什么干系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 崔循居然会露面, 插手此事。
这可是崔循, 出了名的不好亲近。
同为双璧, 谢昭与女郎们在雅集相逢,有时还会探讨几句文辞乐理, 崔循则不然。
就未曾见过他对谁另眼相待。
以崔循的出身、相貌,原也是女郎们最为心仪的夫婿人选,这些年来爱慕者繁多,其中也有煞费苦心者,最后却都铩羽而归。
眼下他却站出来, 主动挑明早前萧窈与他同处。
不知多少道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流转, 萧窈先前存有疑点的行踪,而今落在众人眼中, 则成了别的意味。
时下男女大防虽并不严苛, 但平白无故,亦不会这般有意避开旁人独处。
萧窈一个字都没说, 但她与崔循的关系,在众人看来已经算不得“清白”了。
而向来八面玲珑的王旖,脸上的神情已十分勉强,任谁都能看出她的错愕与心惊。
崔循的问话直指她,避无可避。
王旖掐着掌心,令自己尽可能镇定下来,权衡局势道:“长公子既如此担保,我自信服。想来是婢女传错话,以致生了误会,险些冤枉公主,实在是我的不是……”
此时的王旖显得分外通情达理,与方才咄咄相逼的模样判若两人。萧窈又冷笑了声。在这空旷的室外,她满是讥讽的笑声格外明显,令人难以忽略。
王旖抿唇,斜睨了眼。
有一身着石青衣裙的妇人硬着头皮站出来,讪讪笑道:“夫人想是惦记着四娘子的伤,一时情急,亦是情有可原。今日原是喜事,公主便看在小寿星们的份上,体量几分吧。”
有她挑头,众人熟稔地打起圆场,倒一团和气起来。
萧窈眼中的嘲讽之意愈盛,看向阶下站着的崔循。
宽袍广袖,长身玉立,微风拂过衣袂飘飘,好似遗世独立的谪仙人。神
色之中并无矫揉造作的深情,只抬眼看她,目光平静而温和。
像是在等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向他。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总能从容解决,令她平稳落地,不至有任何折损。
众人也都看出来他这是在等萧窈,互相交换着眼神,只等两人离开后,再好好琢磨一番。
可萧窈并没就此离开。
“夫人说是误会,我却仍有一事不明。”萧窈抬眼看向王旖,迎着她惊讶的目光,不疾不徐道,“方才夫人领着些健妇、婢女气势汹汹过来,硬生生将我拦在这里,意欲何为?”
“是想搜身?”
“还是要将我扣在贵府,当作犯人审问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旖这事办得不妥,她自己岂会不明白?只是小妹伤成那副模样,纵然性命无虞,可她这样一个爱美的女郎,破相与要她的命又有什么区别?
小妹醒过来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咬死了此事与萧窈脱不开干系,抱着她的手臂求她为自己做主。
王旖心知肚明,若今日查不出所以然,任由萧窈离开,将来就更不能指望有何眉目。
只能当机立断,逼萧窈露出破绽。
成与不成,总得将此事先按在她身上,以待来日慢慢计较。
可萧窈始终未曾松口,对答间不见心虚,并未露出什么破绽。
这种不占理的事情本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被崔循横插一手后,再被萧窈质疑,王旖也无法如先前那般强硬,只得扯了扯唇角:“公主说笑了。”
“夫人先前那般,也是同我开玩笑不成?”萧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夫人若真想查明真相,自当询问那些随侍在侧的婢女。莫非她们有谁见着我对四娘子拳脚相向?以致夫人不管不顾,恨不得将我拘起来严刑审问。”
王旖沉默。
她自然问过,可随侍的婢女只说未曾觉察到任何异常,听着惨叫声时,四娘子已经血流不止。
“四娘子受伤,夫人心急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只是早前听了许多,说夫人如何聪慧干练,操持庶务又是如何信手拈来……”萧窈有意顿了顿,忽而笑道,“今日一见,才知不过尔尔。”
她这番话,已是将王旖的脸面踩在地上,不留半分情面。
王旖自小到大听惯了奉承,从未有人敢这般贬低她,原本苍白的面色隐隐发青。她下意识看向周围宾客,对上各式各样打量视线后,又因深感羞辱而微微涨红。
哪怕因出身而天然站在一处,她们之间就当真亲密无间吗?萧窈并不这么认为。也不觉着以王氏姊妹这样倨傲、目下无尘的性子,能有多少真心相待的知交好友。
想看她们笑话的人,难道会少吗?
萧窈毫不怀疑,方才这些话用不了几日就会渐渐传开,为人议论。
王旖若是那等心胸豁达,不在意旁人如何议论的人,自不会有什么损伤。可她显然不是。
王氏姊妹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太过顺遂。做惯了嚣张跋扈之事,便极容易飘飘然,总觉着人人都会任她们拿捏,乖乖让路。
可萧窈没打算让。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人敢上前打圆场,及至见着闻讯赶来的桓维,暗暗松了口气。
桓维原本在前厅饮酒、招待宾客,听了仆役回禀,行完一巡酒令后起身离席。
不曾想这么会儿功夫,就闹到这般地步。
他先问候崔循,寒暄两句后,拾级而上。
桓维与崔循年纪相仿,略大两岁,因他长在荆州,故而不常往来。但他对崔氏这位长公子印象极好,深知其非泛泛之辈。
至于王旖……
桓维淡淡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向萧窈行礼道:“拙荆冲撞殿下,多有失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萧窈头回见桓氏这位长公子,只见他身形高大,剑眉星目。便正如晏游所言,并非那等绣花枕头似的纨绔,一看便知应是军中历练过的人。
虽不知心中作何想法,但至少明面上,是挑不出半分错的。
萧窈微微颔首,亦叹道:“见长公子这般,我才敢松口气,不至提心吊胆。”
周遭有年轻的女郎神色一言难尽,隐隐想翻白眼。就萧窈方才与王旖针锋相对,乃至出言讥讽的架势,实在叫人看不出来“提心吊胆”到哪里了。
却也有人正色,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桓维道:“招待不周,实是罪过。”
萧窈舒了口气,道声“无妨”,施施然下了石阶。
及至走近,神色复杂地瞥了崔循一眼,原本的伶牙俐齿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无论说什么,也无法撇清两人之间的关系。
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欲盖弥彰。
崔循却是神色自若,待萧窈行经身前,自然而然地跟上她的脚步。
走出一段路后,见他仍跟在身侧,萧窈磨了磨牙,终于还是没忍住质问:“少卿今日之举何意?”
崔循道:“自是为你解围。”
这话说得坦然,有那么一瞬,萧窈觉着自己若是不恳切道谢,简直像是狼心狗肺。
可她实在说不出口。
甚至隐隐有些不满道:“你纵不来,难道王旖真能拿我如何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