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栖霞满山苍翠。
阳羡长公主来信,说是枫叶将红,已备美食美酒相候,邀萧窈共赏美景。
昔年借居长公主的温泉别院养病时,萧窈曾看过满山枫叶尽染,记忆尤深。当即便写了回信,应
允下来,令前来送信的内侍带回去交给长公主。
“收拾行李。咱们先回宫一趟面见父皇,待将回禀了此事,便启程往阳羡去。”萧窈一扫午后的困倦,兴致勃勃盘算,“这时节过去,恰能赶上姑母那里的螃蟹宴、菊花酒……”
翠微见她这般高兴,含笑应了:“公主想要在阳羡留多久?”
萧窈面露犹豫。正琢磨着,却见青禾轻手轻脚进门,不由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青禾咳了声,声音却依旧很轻:“前边传话,说是崔少卿来了。”
萧窈愣了愣,下意识环视四周,再三确定自己是在行宫的书房,而非学宫后,不由得有些惊讶:“他来做什么?”
自她搬到行宫,从来没人造访,可以说是门可罗雀。崔循此举便显得格外特殊。
青禾摇摇头,又问道:“要请人进来吗?”
萧窈并没费神多想,随口道:“兴许是有什么紧要的事,请他进来就是。”
第056章
崔循到时, 行宫外停着套好的马车,婢女们正陆续将收拾好的箱笼等物送上车,一看便知是主人家要离开。
他不动声色扫过, 目光落在六安身上。
六安素来钦佩这位少卿大人, 若不然, 当初萧窈牵扯进王闵之死被困于扶风酒肆时,也不会求到他那里。
而今见崔循出现, 虽惊讶, 却还是立时迎上前问候:“少卿来此, 可是欲见公主?”
崔循颔首:“是。”
六安立时遣了婢女进去通传。
崔循抬眼看向一旁的车马, 有意无意道:“公主若只是回宫小住, 应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才是。”
这事原也不是什么秘密, 崔循若想知道, 他日稍一打听便能明了。六安便没隐瞒, 恭敬道:“公主令我等收拾行李,欲往阳羡。”
崔循因“阳羡”二字皱了皱眉, 不再多言,垂眼看向阶下的青苔。
六安是极擅察言观色的好手,哪怕对方没再多问半句,却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崔循的心情仿佛不如来时。
他时常随萧窈出行, 早就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但眼观鼻鼻观心, 只当做自己一无所知,并不多嘴。
好在不多时, 青禾便出来传话, 请崔少卿入内详谈。
萧窈揣度着此去少说也得大半月,衣物这样的行李自有翠微她们收拾, 书稿却得她自己决定带哪些。
到了阳羡兴许无暇看书,但往返路上无聊至极,恰能以此打发时间。
她听到崔循的脚步声,余光瞥见天青色衣袂,却并没抬眼,边翻看书稿边问:“你怎的来了?”
因在行宫不出,萧窈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鹅黄衣衫,长发只用了根玉簪随意绾起,有几缕碎发散下,看起来散漫极了。
崔循在书案前站定,并未回答,反倒是唤了声她的名字。
萧窈这才终于仰头看他,疑惑道:“何事?”
“你我已经许久未见。”
崔循面无表情,声音也透着股冷淡,以致萧窈起初并没听出这是抱怨,愣了片刻后方才反应过来。
她抿了抿唇,学着他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有许久吗?也就十来日吧……”
崔循本就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隔三差五才能来学宫一趟,近两回还都赶上萧窈未曾过去,并没见成。
今日又是如此,这才找来行宫。
崔循避过她的打趣,径直问:“我方才在外,见仆役收拾车马。”
萧窈点点头:“姑母邀我去阳羡住上一段时日,游山玩水,赏红枫。”
只是“住上一段时日”,而不是搬去阳羡。
崔循先是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沉默片刻又问:“一段时日是多久?”
“说不好。”萧窈被翠微问过,自己也在琢磨此事,漫不经心道,“兴许十天半月,若是玩得高兴,又或许待到年节前姑母来建邺朝拜,再同她一起回来……”
这话像是玩笑,但以萧窈一贯行事,却也并非全然不可能。毕竟她本就玩心重,又与长公主性情相投。
崔循查过萧窈的生平,知晓她曾在阳羡住过许久。于她而言,除却重光帝,长公主兴许算是最为重要的长辈了。
她性情中那点不顾世俗礼仪的散漫,兴许与其脱不开关系。
再一想传闻中长公主养着的那些“乐师”,崔循的神色便没那么从容自若了。
近些年关于阳羡长公主的流言蜚语已不似早年那般甚嚣尘上,但仍有传言,说她好美色,周遭侍奉之人皆是上乘容色。
而萧窈……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萧窈莫名其妙,辩白道:“我纵是去得久些又如何呢?父皇都不会说什么,你要约束我不成?”
崔循确实想约束她。
譬如除却来去途中耗的功夫,在阳羡待上一旬正好,足够她与长公主叙旧、游玩,而他们之间也不至于分别太久。
但诚如萧窈所言,重光帝都未曾说什么,他更没资格。
故而只是在旁坐了,一言不发看她整理书册。
萧窈收拾得七七八八,瞥了他一眼。
只见崔循神色寡淡,分明心情不佳,却又偏偏不曾拂袖离去,倒像是在等着她开口。
她拢起一卷竹简,目不转睛地盯着崔循看了片刻,解释道:“并非是戏弄你。只是姑母行事从来随性,兴许会有旁的安排,我总不好拂她的好意……”
崔循垂眼:“你爱重长公主,旁人说什么,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萧窈噎了下,想了想又觉好笑:“你怎么还要同我姑母比较?”
“我若今日不来,你可会遣人告知?还是不告而别,直到哪天我从旁人口中得知你已经离了建邺?”
崔循语气平静,并无波澜,但任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不悦。
萧窈短暂沉默片刻后,勉强寻了个借口:“事出突然,行李都是才开始收拾的,还没来得及告诉旁人。”
想了想,又补了句:“这时候,我阿父兴许都还不知此事。”
她虽然已经遣人提前回宫知会重光帝,但算着时辰,此时应当还未面圣,故而这句倒也算不上扯谎。
只是这说辞非但没有令崔循的神色好转,反倒雪上加霜。
萧窈看着,只觉崔循真应当庆幸爹娘给了这么一张容色出众的脸,便是这样,也不会叫人觉着厌烦。
眼见此事仿佛过不去,她心下叹了口气:“好吧。”
说着,倾身凑到崔循面前,放软了声音:“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少卿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了吧。”
崔循眼瞳微缩,错开视线。
萧窈无奈地磨了磨牙,只得将话题绕回最初,掐着指节算道:“我难得再去阳羡一趟,又与姑母许久未见,总没有只住几日的道理……最迟霜降前后,总会回来的。”
她自问态度极好,已然让步,哪知崔循依旧无动于衷。
萧窈瞪圆了眼,“你想要我如何”这样的质问已然到嘴边,却只听他淡淡道:“公主信用堪忧。”
令人不禁怀疑这是在暗示风荷宴那夜的“允诺”。
萧窈实在是怕他再一本正经地提什么亲事,咬了咬唇,鬼使神差的,倒是有了安抚他的主意。
两人之间的亲热或是因心绪起伏一时意气用事,又或是催、情药醉酒使然,不清不楚的,与虚无缥缈的春梦没有什么区别。
上回在玄同堂,萧窈虽清醒,却始终被崔循遮着眼,云里雾里。而今无比清醒地看着崔循,主动贴近,就全然是另一种感觉了。
肌肤相贴之际,她还是下意识闭上眼,亲了下还没来得及退开,就被崔循抬手扣了后颈。
带着薄茧的手指揉捏着后颈细嫩的肌肤。他有意控制手上的力气,并不重,却也令她无法离开。
与上回相比,此次亲得并不凶狠,没有那种几乎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萧窈能够清楚地分辨出他衣上浅淡的檀香,又仿佛随着两人的亲近,逐渐将她整
个人都包裹起来。
萧窈喘了口气,只觉身体发软。连带着想起前回的疑惑,有气无力瞪了崔循一眼:“你对这等事,为何如此熟稔?”
崔循问:“你不清楚?”
萧窈下意识道:“我为何会知道?”
“风荷宴那夜,你缠了我许久……”
崔循修长有力的手拢在萧窈腰间,不容她躲避,目光从她嫣红的唇滑落,看过白如凝脂的脖颈、因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在如花瓣铺散开来的衣裙上。
虽只是一句带过,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那夜的记忆太过深刻,他至今仍记得,触碰何处时萧窈的反应会更为强烈些,也记得被取悦时,她那些破碎的喘息。
这话题有些危险,萧窈下意识想要岔开,干巴巴道:“我前几日想寻前朝卫大家的山海经注,学宫藏书楼未见。师父说他曾有一册手抄本,只可惜未曾带来建邺,又说原书应当藏于你家……”
崔循稍一思忖,颔首道:“明日令人送予你。”
萧窈点点头,正犹豫着该再问些什么,却只听他忽而问道:“你时常去藏书楼?”
萧窈满是疑惑地看向他。
崔循也知道自己问得太过突兀,低声解释:“近日来学宫,听闻你对管越溪照拂颇多。”
萧窈:“……”
她翻了个白眼:“分明是谢晖那些个士族子弟看不惯管越溪,总是变着花样地折腾、为难他,我看不过眼,便找了个由头叫他帮我抄书。如此一来,他有名正言顺的差使,也能静下心好好钻研求学,不必在那些琐事上浪费心力。”
萧窈自问行事坦荡,而今说起此事也理直气壮,只是因带着些对谢晖等人的厌恶,便显得有些不耐烦。
崔循抽出她发上摇摇欲坠的玉簪,看着青丝如流水般倾泄而下,语气微妙道:“你可怜他。”
萧窈猝不及防,看着铺散半身的头发,没好气道:“那也是因为他确实不易。”
崔循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