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四季八节时令赏花, 又或是打着文会、雅集的名头。
去得多了,渐渐也就麻木了。
卢氏是本地大族, 又与阳羡长公主交情匪浅, 这邀约自然不好推辞。只是她前不久才从卢县尉手中抢了人, 而今登门, 多少有些微妙。
抬眼瞥见窗外修剪花枝的亭云, 轻轻叹了口气。
与初见时相比, 亭云的形容颇有起色。
原本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血色, 身形看起来虽依旧瘦弱, 但不至于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整个人都添了些生机。
他本就出众的样貌更显艳丽, 若非脖颈犹有喉结,倒真像是个绝色女郎。
喜爱美色是人之常情。别院伺候的仆役们,哪怕是脾性不那么好相与的,见着亭云时语气都会好上几分,不会将那些粗活、重活交给他来做。
就连向来循规蹈矩的翠微, 虽认为他的出身留在萧窈身边多有不妥, 但见他这副羸弱的模样实在可怜,也会将多余的点心给他。
青禾昨夜还曾试探着问过她, “会不会将亭云一并带回建邺?”
萧窈对此其实无可无不可。只是一想到崔循的做派, 连她随手照拂管越溪都要吃醋,见着亭云还不知会如何, 就觉着还是算了。
她想得入神,目光在亭云身上多停留了会儿。
亭云放了花剪,上前轻声道:“公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曾说过,叫亭云不必谨小慎微。但许是这些年经历的缘故,他总是小心翼翼的,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讨好,像是生怕惹她不悦。
萧窈问道:“你有什么惦记的亲眷吗?”
亭云怔了怔,片刻后摇头道:“少时随家人南渡,途中遇劫匪,只小人侥幸活了下来。这些年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萧窈又叹了口气,瞥了眼一旁的请帖,斟酌道:“过两日,我将去卢氏赴宴……”
听到“卢氏”二字时,亭云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身形僵硬,望向她的目光中更是多了些祈求的意味。
“别误会,”萧窈连忙摆了摆手,“我并没准备将你交给卢椿。”
她未曾详细问过亭云的过往,但能将他逼得跳湖求死,必然遭受许多折磨,以致于只是听到旁人提及,就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萧窈将声音放得愈发低柔,解释道:“卢椿应当不至于与我姑母过不去,届时若是不问,想来也不会再打你的主意……”
亭云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道谢,却听她又道:“待我离开后,你便可以安心留在此处。”
亭云面露无措。
他攥着袖口,有些难以置信:“是小人何处做得不好,令公主不喜吗?”
萧窈:“……”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本就不大擅长回绝旁人,对上亭云这种恳切哀求的模样,一时间更是不知该怎么应对。
总不能说,她这是“防患于未然”,怕崔少卿再蛮不讲理地吃飞醋吧!
思来想去,只得暂且道:“你没什么不好……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好在亭云是再知情识趣不过的性子,并不会如崔循那般不依不饶,一定要她给出个承诺才行。
算是暂且敷衍过去。
隔日,萧窈打起精神装扮一番,随自家姑母赴宴。
前些时日的赏枫宴上,萧窈已经见过卢家的女眷们,与那位卢三娘子颇为投缘,这次赴宴还专程拿了从建邺带过来的新鲜式样宫花送她。
萧斐笑道:“我就知道你会与阿茜投缘。她性子直爽,不爱书画女红,闲暇时也总想着出门玩乐。”
“不止如此……”萧窈咳了声,“她也不喜王滢。”
这话说起来并不光明正大,但赏枫宴上,两人确实在背后议论了王滢几句。
卢茜讲了自己昔年往建邺去时,因不巧撞了衣衫颜色、式样,被向来眼高于顶的王滢领头奚落的旧事,气呼呼道:“我那时不敢与她相争,只盼着哪天有人能治治她,令她再不能这样神气才好!”
说完,又忍笑道:“早前说公主泼了她一脸酒,我便想,若有朝一日得以见面,必得敬你一杯。”
萧窈曾因此事一度声名狼藉,不曾料到还有人这般想,含笑饮了杯酒。又与她聊起阳羡有何处取乐,颇为投契。
而今才到卢家,卢茜就已经专程在等候她了。
两人年纪相仿,站在一处谈笑,像极了鲜活而娇艳的花朵。萧斐便没拘着萧窈留在自己身边,领她见过卢老夫人后,便放她随卢三娘子一道到园子里赏花游玩去了。
卢氏的园子不算太大,却胜在精巧。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树掩映,溪水穿绕,独具匠心。
“那是我家长兄的居所,登高远望,风景极佳。”卢茜指了指东边的山房,原想领着萧窈过去看看,却被仆役拦下。
仆役恭敬提醒:“有贵客登门造访,恐怕不便。”
卢茜蹙眉。今日赏花宴,宾客盈门,有人造访也是常事,只是不知哪家郎君能有这样大的阵仗?
她欲追问,萧窈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笑盈盈道:“既如此,还是不打扰为好,咱们到别去去看看也好。”
卢茜这才作罢,引着她绕过假山,往湖边去。
一路上宾客渐渐多了起来,其中不乏先前在长公主处见过的,待她的态度大都和善亲切。
萧窈知道这是看在自家姑母的面子上,也含笑一一问候。
若是遇着面生的,卢茜也会适时为她介绍,其乐融融。
“这是我四叔母,阮氏。”卢茜看向不远处身着紫衣的妇人,正欲再说些什么,却有婢女上前,说是夫人请她过去一趟。
萧窈见她迟疑,主动笑道:“你只管去就是。”
卢茜忙道:“我见过母亲就来,等我。”
萧窈点点头,索性在一旁亭中闲坐歇息。
凉风拂面,湖水泛起涟漪,舒适宜人。她托腮看着湖面发愣,却只听身后传来声问候:“见过公主。”
萧窈回头,见方才卢茜提起过的“四叔母”近在眼前。
阮氏生了张纯良柔弱的面容,年纪分明也算不得多大,三十余岁,眼角却已有了些细纹,眉眼间更是笼着层若有似无的忧愁。
萧窈眼皮跳了下,扯了扯嘴角,颔首问候。
她先前未曾见过阮氏,但看过卢氏的族谱,知道她是卢椿明媒正娶的夫人,一时间难免有些尴尬。
阮氏却并没要离开的意思,看过时不时经过的宾客,轻声道:“绿菊在别处,妾身引公主去看看可好?”
她实在不是心机深沉,能坦然撒谎之人。
萧窈猜出阮氏应当另有用意,但对上她忧愁的面容,心中不忍,还是起身道:“好。”
阮氏低低地道了声谢。待到引她到了僻静处,这才叹道:“公主聪慧,想必已经猜到妾身来意……”
萧窈心中已经猜到几分,开口时却还是难掩惊讶:“夫人是为了亭云?”
她与阮氏素昧平生,算来算去,拢共也就这么一桩事勉强能扯上关系。可萧窈还是觉着震惊。
纵然是卢椿想要人,怎么会是阮氏来呢?
阮氏因她的惊讶愈发难堪,偏过头,手中的帕子按了按眼尾:“叫公主见笑了。只是夫君看重亭云,失了他后,日日饮酒发怒,全无宁日……还望公主通融,将亭云送还。”
“夫君愿以旁人来换,请你随意挑选。”
她看起来实在可怜,可说出来的话,却令萧窈感到荒谬,甚至险些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想要出言讥讽。
只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阮家是没法与卢氏这样的大族相提并论的,这桩亲事,世俗意义上算是阮氏高攀。若真起了冲突,娘家非但无法撑腰,甚至还会嫌她生事。
故而哪怕卢椿行事荒唐,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听之任之。
萧窈神
色逐渐冷了下来,虽未讥讽,却也并未就此应下。她抚过鬓发,面无表情道:“劳烦夫人告知卢县尉,我亦喜欢亭云,难以割爱,还望见谅。”
阮氏未曾料到她这般直白而强硬,怔了怔,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萧窈已经毫不犹豫地拂袖而去。
“时候不早,夫人还是先回去用药,此事……再另想法子吧。”婢女轻声劝着,分开假山垂下的藤萝,扶着她的小臂离了此处。
原本僻静的去处终于又安静下来。
卢项无奈地摇了摇头,难掩尴尬。
虽隔着假山,未曾得见,但隐约传来的声音已经足够推断出前因后果。
卢项对自己这位四叔父的行事了然于心,只是他身为小辈,并不好多说什么,只向身侧之人自嘲道:“家事荒唐,叫琢玉见笑了。”
世家大族金玉其外,但谁家都少不得会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心照不宣略过也就罢了。
崔循眼睫低垂,看不真切眸中情绪,淡淡地道了声“无妨”。
卢项自少时起便与他相识,这些年未曾断过往来,早就习惯崔循这副八风不动的寡淡模样,如今却还是多看了两眼。
又或者说,从崔循登门造访开始就有的惊讶愈发强烈。
虽说确有名正言顺的公务,但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情,崔循从前只一封书信过来就能解决,哪里值得他亲自来阳羡?
卢项搭在石桌上的手指轻轻叩了几下,想到先前听的流言蜚语,心中浮现了个自己都觉着荒谬的揣测,斟酌问道:“琢玉此番过来,是要多留几日,还是尽快折返?”
崔循道:“有些私事要处理。”
卢项失语。
思及方才听到那句脆生生的“难以割爱”,没忍住又多看了崔循两眼,依稀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几分山雨欲来的架势。
崔循他竟当真对公主有意!公主却在为着个娈童费心……
卢项原本还想调侃他竟有“铁树开花”的一天,想明白其中关节后,愣是没敢开口。沉默良久,艰难道:“若有用我之处,不必见外。”
崔循缓缓道:“多谢。”
第061章
萧窈这日过得大体还算舒心。许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 阳羡士族待她纵然不算十分亲近,却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气氛融洽。
她在宴上与卢茜同席, 相谈甚欢, 还约定了过些时日一同去山林间射猎。
直到晚些时候离开, 与长公主同车,这才提起遇着阮氏之事。
她不知不觉中饮的酒多了些, 伏在迎枕上, 小声问道:“姑母, 我这般会不会给你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