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无语过,又忍不住笑,自言自语道:“怎么这样别扭。”
若换了她,早就理直气壮知会对方,讨要贺礼了。
她吹散莼羹热汽,暗暗盘算那两车特产土仪,其中有一方砚台成色不错,虽八成及不上崔循书房那方,但当作生辰礼也不算寒碜。
思忖片刻,又转头问翠微:“明日会在何处落脚?”
翠微向来细致,稍一想,“应是万流驿。”
萧窈咬着汤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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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跟随在崔循身边多年,很少会不经允准,擅自行事。只是他再三掂量,体会上意,总觉着长公子应当是希望公主知晓此事的。
离家前柏月就曾同他算日子,暗暗琢磨,“公子兴许是想与公主同过生辰。”
故而还是趁着去灶房时,告诉了公主身边的婢女。
他原以为就此便算无事,哪知第二日,却始终不见那边有任何表示。别说什么贺礼,甚至连句话都不曾传过来!
崔循倒不曾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翻看建邺送来的公文,又批注了写回信。
松风却不由得有些替自家长公子委屈。
哪有这样不识好歹的?推了那么些正事,数百里过来接人,却连一句好话都换不回来。
这时日若是在建邺,必是宾客盈门,各家送来的贺礼怕是都能堆满半间房!
虽说长公子往年也不曾为此高兴,但总比眼下这境况要好。
因着这想法,傍晚在驿站落脚时,再见着萧窈那边的婢女,松风连客套的笑意都欠奉了。
垂着眼,不冷不热道:“何事……”
话说到一半,陡然意识到不大对,一抬头,正对上公主似笑非笑的目光。
萧窈并没穿繁复的宫装衣裙,只一套简洁利落的劲装,踩着双鹿皮裁制的靴子,又被翠微叮嘱系了披风。
一看便是要出门的装扮。
“公、公主。”松风嘴上磕绊了下,倒顾不得先前那点计较,不自觉殷勤笑道,“您是要见长公子?”
萧窈理所当然:“不然?”
松风立时侧身让开,正欲请示,房门已经从里间打开。
崔循身着宽松的细麻禅衣,墨发半散,漆黑的眼眸映着灯火,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有两个选择供你挑选,”萧窈抬手比了下,笑盈盈道,“要么收一方成色上好的砚台,回房继续歇息;要么,随我出门。”
此时天色已晚,驿舍四下掌灯,犹能听到隐约传来的风声。
常人压根不会在这时辰出门。
崔循并没问,甚至没怎么犹豫,只道:“稍待。”
他折返房中披了鹤氅,随萧窈下楼。
守候在外的仆役连忙上前,等候吩咐,萧窈却只是要了他手中提着的风灯,向崔循道:“我还算擅长记方位,应当能寻到地方,不至于迷路。”
崔循微微颔首:“好。”
萧窈循着记忆走了一段,百无聊赖,偏过头看他:“你为何不问我要带你去何处?”
崔循道:“你若想,自然会说的。”
萧窈无语望了眼夜空,只见月明星稀,不似先前那般繁星满天。还没来得及辩解,便只听他问:“你要带我去何处?”
“这样才对。”萧窈终于满意,边走边解释,“早前我去阳羡时,也曾在此驿舍落脚。无意中听人提起,说是这边有一处湖泊,夜色极好,便特地来看过……”
只是青禾胆子小,虽没说什么,但萧窈觉出她的不安,便没多留。
看过就离开了。
“我那时就想着,若返程时还会途径此处,便要带个如我自己一般胆大的来此处,再看看。”萧窈厚颜自夸了句,将手中的风灯挑高些,戏谑道,“我见过不少养尊处优、胆小的郎君,身量那么高,胆子却芝麻大点……你应当不至于怕夜黑吧?”
烛光映出崔循那张精雕细琢般无可挑剔的脸。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此时的神色显得格外温柔,漆黑的眼眸噙着笑意。好似春风拂面。
萧窈心跳仿佛快了一拍。
挪开视线,正欲放低灯,却被崔循接过,温润的声音响起:“夜间风凉,还是我来吧。”
萧窈没推辞,她收回手,轻轻揉搓着冰凉的指尖,又牵着他的衣袖:“这边。”
此处芦苇丛生,足有一人高。虽不似夏日那般繁茂,但兴许是湖水周遭气候使然,却也不曾干枯。
萧窈牵着他
穿行其中。间或有枝叶从她脸颊拂过,她自己浑不在意,崔循凝神看着,抬手以衣袖替她遮挡。
他的注意全然放在萧窈身上,直至她满是雀跃地招呼他“快看”,这才抬眼看向周遭。
夜色中幽光点点。
这时节,竟还有不少宵烛聚集于此。流光溢彩,照出朦胧湖景,影影绰绰,美不胜收。
像是只有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似是被萧窈与他惊扰,原本藏于芦苇丛中的宵烛也四散开来,越来越多,幽光飞舞,犹如繁星满天。
“崔循,”萧窈立于其中,夜风拂过鬓发,脸颊不知何时蹭了灰,像只花了脸的小狐狸。自己却毫无所觉,眉眼弯弯,回头向他笑,“生辰安乐。”
崔循一时没能说得出话,只抬手按了按心口。
仿佛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这无边夜色中,如擂鼓。
他心中倏然生出个念头。
这辈子直到老、直到死,自己应当都不会忘记这一幕了。
第066章
这些年来, 崔循的生辰总是热闹极了。
到底是崔氏的长公子,自出生起便备受瞩目,后来入朝真正意义上独当一面开始, 想要与之交好、讨好的人就更是多不胜数。
崔循喜静, 对打着各种名义的筵席素来谈不上热切。但他也并非孤僻到特立独行的人, 每逢此时,也总会含笑应付宾客, 熟稔地与之寒暄, 谢过好意。
他从未有过这样冷清而别致的生辰。
也没有哪一回生辰, 能令他如今日这般触动。
萧窈并不会如那些宾客一样, 说着辞藻华丽的吉利话恭维他, 道了声“生辰安乐”, 便从袖中取了只纱囊, 抓萤烛去了。
她并非精心准备为他庆生。
只是有自己喜欢的去处、想做的事, 顺道带他来看而已。
可崔循还是因此感到久违的欣然。
他自少时起就被祖父教导应沉稳,经年累月下来, 与其说是喜怒不形于色,倒不如说,很少有什么能触动他喜怒情绪的事物。
早前因王旸之事,姑母曾泣不成声,指着骂他“薄情寡义”。崔循平静听了, 未曾争辩, 心中亦认同此语。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但与此同时,他又总是会被萧窈身上旺盛的生命力所打动。
萧窈与他截然不同, 喜怒都很热烈, 仿佛世上再没什么能约束得了她。崔循时常会觉着她像极了一只狡黠的小狐狸,有时又以为, 灿如骄阳。
清霜般的月光洒下。
崔循挑着风灯,静静站在原处,看她忙着四下抓萤烛。夜风拂过鬓发,如山林间的精怪,摄人心魂。
这时节,夜间总是会有些冷。
可萧窈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待到心满意足地将纱囊系起时,额上已经出了层细汗,四肢发热。
她下意识想要解下披风,只是指尖才触及系带,就被崔循拦下。
“夜风正凉,冲了风怕是要风寒。”崔循见她神色似是不情不愿,顿了顿,额外补了句,“届时须得喝药。”
萧窈果然悻悻放下手。
她在湖边大石上随意坐了,指尖勾着纱囊系带,随口道:“看,像不像一盏小灯。”
幽光映出姣好的面容,有只萤烛似是被光亮吸引,落在了她鬓发上,倒像是支独特的簪花。
崔循微微颔首。
“从前在武陵时,山中多萤烛,若遇着仲夏夜月光正好,景致比这里还要好上不少……”
崔循一向寡言少语,两人在一处时,大都是萧窈在说话。萧窈自顾自地说了会儿,稍一停顿,抬眼看向他。
崔循想了想,问道:“你常去吗?”
萧窈摇头:“阿父在旁的事情上虽纵着我,但山中总难免会有危险,他放心不下,只准我随着表兄他们去玩。”
萧窈虽散漫,但对自己的斤两还是有数的,知晓若真出了什么意外,自己恐怕应付不了,在这点上未曾违背过重光帝的意思。
“后来年纪渐长,他们或成家或立业,大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也就晏游与我年纪相仿,偶尔还会陪着玩闹。”她语气中带着些显而易见的怀念,但却并不惆怅,态度坦然。
崔循垂眼:“他曾带你看过萤烛吗?”
萧窈怔了怔,才意识到这个“他”指的是晏游。正要回答,又意识到这轻描淡写一句话中所蕴含的隐隐酸意,抿了抿唇。
又是无语又是好笑。
萧窈与晏游自幼相识,到如今十载有余,少时更是常常在一处玩。若是这点小事都要计较,恐怕能活活醋死。
她虽未答,但答案已显而易见。
崔循握着灯杆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白,眼中的笑意也淡了些。只是下一刻,便觉手背一暖。
柔软而细腻的手覆在他被夜风吹凉的手背上,小指微动,似是勾挠了下。
“你真是……”萧窈觉出他微妙的情绪变化,想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又觉怎么都不该在人生辰时扫兴才对。
道理未必说得通。她短暂犹豫一瞬,抬手攥了崔循的衣襟,示意他俯身。
崔循尚未深思,已随着她的动作低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