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娇呵回荡在室内,裴长旭见她转身去药箱中挑拣,显然是要替他包扎伤口。
他心中柔情荡漾,恨不得伤口再深些,深到能永远留她在此。
薛满拿好包扎所需的物品,坐到床畔,命令裴长旭脱下衣服。
裴长旭二话不说地脱掉中衣,露出线条分明,紧致有力的上半身。
“……”薛满面无表情,“脱受伤的那边便好。”
裴长旭道:“衣服脏了,穿着难受。”
他将受伤的手臂送到她面前,暗暗绷紧肌肉,“箭头已经取出,辛苦表妹替我包扎。”
薛满对上那处可怖的血洞,不知深浅如何,正汩汩地溢出鲜血。
她立即用绸帕捂住伤口,遮住那触目惊心的红,“疼吗?”
裴长旭道:“不疼,箭头只射中皮肉,未伤及骨头。”
假话,即便没有伤到骨头,流这么多血,怎么可能不疼?
出于愧疚的心理,薛满动作轻柔,一语不发地帮他清理血迹,撒上金疮药,用绷带反复缠绕,再穿上干净的中衣。
整个过程中,她的指尖抑制不住轻颤,却坚定无惧,直面自己对他造成的伤害。
“抱歉。”她低着头认错,“是我不好,我不该在危急关头喊你,害得你分神受伤。”
裴长旭道:“我却很开心你能喊那一声,证明你并非对我满不在乎。”
“当时无论谁站在那里,我都会担心。”
“那我很庆幸,站在那里的是我而不是旁人。”
“经过此事,你应该能意识到,我莽撞胡为,撑不起端王妃——”
“你离开京城前生过一场病。”裴长旭温柔地打断她,“那时是你躺在床上,我坐在床畔陪伴你。”
薛满不记得了。
“那时我以为你是劳累过度导致生病,等你走后才知晓实情,原来你误会了一件事,一件我本该早早告诉你的事。”裴长旭问:“阿满,看在我险些截肢的份上,你能不能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薛满想到裴唯宁口中的“追本溯源”,潜意识里抵触万分,又想一走了之。
裴长旭用伤臂拉住她的手腕,薛满不敢往后使劲,生怕他的伤口再次崩裂。
裴长旭算准她会心软,“阿满,一刻钟,我只要一刻钟。”
薛满定定地看着他,“你真想说?”
裴长旭道:“是。”
薛满闭上眼,压住胸口那股四处乱窜的悲郁,“你既然要说,便追本溯源,将整件事一字不漏地说清楚。”
裴长旭迟疑片刻,点头道:“好。”
他想,江诗韵是一段遗憾的过去,而阿满承载着他的未来,是他共度余生的唯一伴侣。
与其讳莫如深,不如大破大立。
“事情要从四年前,你与小宁下江南游玩开始说起……”
听裴长旭的描述,那是一段遗憾唯美,充满悲情色彩的故事。
貌美柔弱的少女,年少尊贵的端王,他们的身份判若天渊,却在命运的安排里相知相许。她视他为人生救赎,他愿为她突破俗世恒规,这番深情当感动天地,奈何受到帝后阻挠,以她的性命、他的前途威胁,经过痛苦考量,他终是选择放手,想送她远走,为她另觅佳婿。
然而她死在分别的那天,死在他仇敌的手中,死在他最爱她的时候。
生活总要继续,他在表妹薛小姐的安抚中走出痛苦,重新拾起希望,接受薛小姐的表白,与她定下婚约,回到端王正常的人生轨迹中。
重点来了,早死的少女还有个妹妹,妹妹与她生得一模一样,自小重病缠身。少女死前曾托他照顾妹妹,于是在妹妹来信求助时,他心软将她接到京城,养在南溪别院,并四处替她寻觅靠谱的亲事。
端王做这一切时,并未告知未婚妻薛小姐,他想等妹妹出嫁后再向薛小姐坦白,免得她胡思乱想,误会他余情未了。
但,薛小姐意外见到了妹妹,以为对方是假死的少女,愤恨端王欺骗自己,于是一怒之下,乔装打扮离开京城,单方面毁去两人的婚约……
裴长旭将往事一五一十地道来,做好挨她冷嘲热讽甚至打骂的准备,可薛满的反应令他如堕五里雾间。
她在笑,表情是孩童般纯粹的艳羡,“多好啊,姐姐死了,还有个妹妹活着,姐妹长着同一张脸,同样视你为救赎,离不开你的照拂。你有没有想过,是上苍怜惜你与姐姐的爱而不得,所以送妹妹来替你们完成夙愿?”
“……”
“我知道了,你定是担忧薛小姐想不开,呐,我可以向你保证,薛小姐绝没有这个意思,她离开京城不是因为赌气,而是洞察了本质,想成全你与那对姐妹的姻缘。”
“……”
“对了,你还担心圣上和皇后娘娘吧?不怕,我会请公主和祖父,或者还有老恒安侯,请他们一起帮你说服圣上和娘娘。真爱面前,门第不过纸老虎,我们齐心合力便能打到它!”
“……”
“等你与那妹妹成了亲,便能彻底实现你对姐姐的承诺,届时我会送上一份大礼,祝福你们恩爱到老!”
“……”
裴长旭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反驳她说的每一个字,但她灿烂真切的笑容,如一柄粗糙钝化的匕首,寸寸凌迟他的意志。
不,她说得不对。
“阿满——”
“我向你真诚道歉,之前是我不明就里,对你满怀偏见。如今解开误会,我会将你当成亲生兄长,坚定支持你守护真爱。”
“……”
裴长旭欲扶住她的肩膀,她却敏捷地退远,朝他笑道:“兄长受了伤,需要好好休息,小妹先走一步,改日再来探望你。”
眨眼工夫,她已消失在珠帘背后。裴长旭忍痛起身,胡乱披上外衣,“杜洋,拦住阿满!”
薛满也对杜洋道:“端王有伤在身,你作为侍卫,应当知晓怎么做才是为他好。”
杜洋当即转身进屋,拦住罕见失态的裴长旭,“殿下,薛小姐说得没错,您当务之急是好好养伤……”
薛满疾步跑出宫殿,确定无人跟上后,缓缓停在原地。天际丹霞似锦,落日余晖中,皇宫宏壮奢丽,令人望而生畏。
随侍的宫女问道:“薛小姐,要回凤仪宫吗?”
“不。”她轻声道:“我想走走,有没有人少,不会冒犯到贵人的地方能去?”
“有的。”宫女道:“御花园的西角有座得闲亭,那边离乾清宫远,贵人们几乎不去,您从前常跟七公主约在那边见面。”
“甚好。”薛满道:“劳你前面领路。”
宫女乖顺地领她去往得闲亭,路过一处奇石群时,听见有两道尖细嗓音在说话。
“往年圣上前往石窟大佛祈福,皆是风和日丽,顺顺利利。今年端王殿下随行,却突生不测,弄得大伙人心惶惶。”
“正是,端王殿下既负责祈福安保,便该事先排查所有隐患,而非敷衍潦草,将圣上置于危险之地。”
“外头都传端王殿下绝伦超群,堪为皇子表率,如今看来,不过是夸大其词。反观太子殿下,平日不爱出风头,办事却稳重妥帖,挑不出任何毛病。”
“嗨,若是前皇后还在,哪轮得着端王殿下当皇子表率?这天底下的人啊,惯来趋炎附势,谁正得宠,便偏着谁可劲儿吹捧,也不怕把人吹得太高,落地时摔惨咯……”
两名太监自以为找的地方偏僻,将阴暗的心思畅所欲言,末了互相叮嘱:老规矩,守口如瓶,这些话不许告诉第三个人!
两人清清嗓,敛容正色地往外走,没两步便大惊失色。
我的亲娘亲爹亲姥姥诶!外头怎么站着两个人!她们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听到他们的那番言论!
宫女上下打量着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年轻,面生,应当是宫中新人,难怪嘴上无门。
她看向薛满,后者面带微笑,眼神却冷得瘆人。
“我倒不知,宫中太监竟能随意议论皇子,挑拨各宫是非。”
两名太监抖若筛糠,朝薛满跪倒,重重磕起头来,“奴才们知错,奴才们贫嘴贱舌,不该议论皇子们的是非。求贵人开恩,求贵人饶命,奴才们往后再不敢了……”
“贵人?”薛满道:“你们喊错了,我不是宫中秀女。”
太监们略显疑惑,不是贵人,那她是谁?
薛满道:“我姓薛。”
姓薛的贵女……莫不是薛皇后的侄女……完了,天彻底塌了!
两名太监痛哭流涕,“薛小姐,奴才真知道错了,奴才愿给您做牛做马,求您绕过奴才这一回吧……”
薛满无动于衷,命宫女领他们去往凤仪宫认罚,人总要为所言所行负责,他们如此,她亦不例外。
她顺着宫女说的方向,继续前往得闲亭,这回没再遇到其他人。
得闲亭飞檐流角,镂刻精致,周遭却草木萧稀。本就是偏僻之处,入冬后花匠偷了懒,此地便弥漫着一股凋零气息。
薛满倒觉得这股子凋零很符合当下的心情,一年有四季轮换,人生也避不开凄风苦雨。
忘记过去也避不开。
她捡起一片枯叶,举到眼前,郑重其事地检查每一条脉络,好似在检查薛小姐的人生。
门第显赫,出生便是世家贵女,父母虽然早逝,但祖父德高望重,姑母是当今皇后,未婚夫是端王殿下,表姐是得宠的公主,每个人都待她真心实意。
该知足了。
端王另有所爱而已,又不是移情别恋,没谁对不起她,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薛小姐相当识时务,没有丧失理智,做胡搅蛮缠之辈,留足体面地离开京城……
可惜,她阴差阳错地回来了。
薛满一动不动地举着叶子,目光平静到麻木。得知事实前的抵触悲愤,此刻竟奇异地烟消云散。世上有那么多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可怜人,薛小姐只是不被端王所爱,眼睁睁看他爱上别人罢了,多大点事,想开便好了。
或者忘掉,一直忘掉便好。
余晖渐收,气温陡然降低。薛满打了个寒战,手指僵冷地收不拢。
枯叶从指间摇摇飘落,她正想揉搓发红的指尖,有人已先一步握住她的手,输送源源不断的温热。
“找了你许久。”那人道:“原来你在这里。”
薛满脑中一片空白,愣愣看着青年,他穿着绯红色官袍,长眸风流,面如冠玉,气度卓绝。
仔细瞧,他眼下浮着两抹淡青色,神态稍显疲惫。
这时候,薛满该愤愤质问:你去哪里鬼混了,搞成这副委顿模样?又或者该幸灾乐祸:看吧,没我在你便萎靡不振。再不济也该扭过脸:她才不屑跟言而无信的家伙说话!
但她仰起脸,仅存的天光聚集到眼底,汇成眼角滑落的清溪。
许清桉用指腹抹去她无声的眼泪,“今日被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