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旭一点便通,“儿臣明白了,父皇要的不是证明蒂棠茚与求香畔有关,而是求香畔地处兰塬,竟能从南垗走私进一等禁物,其中谁人勾结邻国,谁人疏通关卡,谁人从中牟利最大。”
“没错。”景帝意味深长,“迟卫曾称,广阑王暗中与南垗勾结,倒卖禁物,收敛钱财。”
“求香畔与广阑王脱不开干系,若能拿到确凿证据,便能撕开兰塬的虚假繁荣,戳穿广阑王的谎言。”裴长旭沉吟道:“只是求香畔定下如此严苛的门槛,势必探查不易。”
“所以,朕必须派出一名聪明绝顶,有谋有略之人去往兰塬,确保此事万无一失。”
“如此说来,儿臣倒有个人选推荐。”
“哦?是谁?”
“恒安侯世子,大理寺少卿许清桉。”裴长旭从容道:“他与父皇的期望相符,是调查此案的不二人选。”
“不瞒你说,朕亦有此意。”景帝赞道:“他这几年的表现甚佳,除你之外,同龄者间无出其右,往后必能积厚成器。”
“兰塬可成为他人生历练中的重要一环。”裴长旭不遗余力地夸赞,“儿臣相信以他的心性谋略,调查求香畔是手到擒来。”
裴长旭正苦恼该怎么对付许清桉,从身份上?对方是恒安侯世子,正得父皇看重,并非能随意处置的喽啰。从为人处世上?对方洁身自好,不流世俗,能拒绝公主的示好,更能婉拒圣上赐婚。
裴长旭不得不承认,他遇上了势均力敌的对手,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恰在此时,景帝提到求香畔的调查,裴长旭便顺水推舟举荐许清桉,希望将他调得越远越好。
他如愿了。
景帝道:“好,那朕便定他为其中一员,过几日,朕会寻个理由将他打发出京,年后再与你会合,共同去往兰塬。”
“……”裴长旭愕然,“他?与儿臣?共同去往兰塬?”
“事到如今,朕只信得过你。”景帝语重心长,“唯有你亲自前往,朕方能安心落意。”
裴长旭握紧手掌,拳头松了又紧,“儿臣与许少卿一起离京,恐怕会引人注目。”
“你不是想带阿满去江南养病?”景帝道:“合情合理,正好借此缘由外出。况且,若真有人因此自乱阵脚,便正中下怀。再者,朕会另派一路人马吸引广阑王的注意,足以确保你们的安全。”
裴长旭感叹景帝考虑周全,此事已完全超出他的预期。本想赶许清桉离开京城,未料他也得以身入局。
“好了,此事便这么定下,你回去准备准备。”景帝不容置喙地道:“切记,不可对外透露风声,连你母后也得保密。”
裴长旭敛去苦笑,“儿臣遵命。”
按照惯例,裴长旭该去向薛皇后请安,他舍弃了步辇,选择步行前往凤仪宫。
岁暮天寒,朔风凛冽。
他见一路张灯结彩,便问:“宫中有何喜事?”
内侍道:“回殿下,明日是冬至节,宫中会举办消寒活动。”
裴长旭回忆往年的冬至消寒,凡在京的皇子们皆不会错过热闹。而今小九犯事,太子令父皇忌惮,其他人难免心思活络……皇城的天变幻莫测,有人跌落,便有人乘风而起。
裴长旭对皇位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此生做一个逍遥王爷足矣。无论兰塬之行结果怎样,他只想在成亲后带阿满离开,去封地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许清桉。
裴长旭慢慢咀嚼这三个字,眉眼间覆上一层冷然。昨日江书韵的未婚夫登门求见,他打发杜洋前去见面,得知对方另有所爱,竟冒着得罪端王府的危险,也要坚持解除婚约。
想也知这是谁的手笔!许清桉借此正面向他宣战,非要一争到底。
争又如何?他与阿满间有婚约,牢不可破的家族牵绊,只要他不主动放弃,阿满便无计可施。
而他绝不可能放弃。
恍惚间,凤仪宫到了。
融融暖意隔门传来,裴长旭驻足,听见殿内欢声笑语,少女们正在追逐嬉闹。
“阿满,我错了,我真错了,我再不敢说你包的饺子丑了!它们白白胖胖,像金元宝那般饱满喜气,只是过于喜气了些,将肚子都撑破了!”
“好你个裴唯宁,还敢笑我!”
“好表妹,我只是调侃你几句罢了,你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同我一般见识!”
“你又压到我的饺子了,它们全扁了!”
“无碍,无碍,反正下锅煮时都得散,变成肉汤进嘴,味道大差不离。”
“姑母,您得替我做主,小宁她故意作弄我!”
“本宫帮你教训她,待会煮好饺子,罚她不许吃好的,专喝你的便是。”
“姑母,您也跟着笑话我……”
裴长旭凤眸含笑,将披风解下递给内侍,推门进入宫殿。
殿内温暖如春,明亮的烛火映照出每一张他爱的脸庞。
薛皇后坐在圆桌的主位上,旁边站着吴嬷嬷,与她一起捏着饺子;裴唯宁的眼睛笑成弯月,举着一枚饺子皮到处乱跑;薛满脸上沾着些许面粉,既嗔又恼,追在她身后不依不饶。
眼见着要被薛满抓个正着,裴唯宁忙向刚进门的裴长旭求救,“三哥,你快帮帮我,阿满生气要吃人啦!”
她像条灵活的泥鳅一般,冲到裴长旭面前又拐弯跑开。
裴长旭迎上薛满,“阿满。”
薛满立刻刹住脚步,若无其事地道:“表哥,你来了。”
自万寿宴后,他们便没再私下见过面,但在薛皇后面前,该装的样子必须装到位。
裴长旭笑道:“看你,都热出汗了。”
薛满道:“嗯,殿里的炭火足,动一动便热得很。”
裴长旭问:“小宁欺负你了?要不要我帮你出气?”
裴唯宁喊:“不要!”
薛满道:“要!”
裴长旭便走向裴唯宁,做出要收拾她的动作。
裴唯宁躲到薛皇后身后,“好啊三哥,你重表妹轻亲妹,实在令人不齿!”
薛皇后道:“他们将来是要做夫妻的人,一致对外才正常。你要是觉得委屈,赶紧找个夫君来帮你。”
裴唯宁嚷道:“我才不要劳什子夫君,我有母后和父皇,受委屈了自有你们替我撑腰……”
冬至的前夜,薛皇后与子女、侄女在凤仪宫内包饺子。热腾腾的香气四溢,他们仿若寻常百姓,体验暖衣饱食,亲人围绕的幸福时光。
——窗外寒月也在见证此刻,这永远不能再重演的温馨画面。
*
用过膳,裴唯宁陪着薛皇后去休息,裴长旭与薛满一道回府。
一离开凤仪宫,薛满便拉开距离,揉了揉僵硬的嘴角。她假笑了整个晚上,有够累的好吗!
裴长旭不回头也猜到她在干吗,无非是保持距离,与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表兄妹。关院使替她诊治至今,并未唤起她对往昔的任何依恋。
真是令人沮丧。
他抬起手,后边的内侍、宫女们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阿满。”他停住脚步,侧首看她,“陪我一道走走?”
薛满假笑,“天冷,表哥的伤未痊愈,还是坐步辇更好。”
裴长旭道:“难为你记得我手臂有伤,我以为你全不在意。”
“我……”薛满自知理亏,讪讪道:“我明日叫人送些补品到你府上,你记得炖了吃,吃完我继续送。”
裴长旭道:“阿满以为,我想要你良心难安后的补偿?”
薛满道:“我只给得起这些。”别的你找江家人要去吧。
“不,你能给的很多,你不过是吝啬罢了。”他轻笑,“倒也是我咎由自取,从前习惯你的委曲求全,如今你收回对我的感情,我便变得一无所有。”
“端王殿下。”薛满提醒:“你是尊贵的亲王殿下,想要任何东西,都会有人拱手送上。”
“我只想要你。”
“我又不是东西。”
“嗯,你不是东西。”
“……”拐着弯骂她呢?
“你是我的表妹,我的未婚妻,我想携手余生的女子。”他道:“我对江诗韵有过情,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我对你——”
“打住。”薛满比个停的手势,“我不会改变解除婚约的主意,也不会陪你散步。抱歉害你受伤,能补偿的我会尽力补偿,没法补偿的恕我无能为力。”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片刻后,听他道:“我可以考虑解除婚约。”
“……”薛满眨眨眼,她没听错吧?
“我可以考虑解除婚约。”裴长旭重复道:“但你要给我适应的时间。”
“要多长时间?”
“不清楚,兴许是几天,又兴许是几个月。”他道:“具体得看你的表现。”
“那,要我对你再刻薄些吗?”薛满跃跃欲试,“我应该做得到。”
“傻姑娘。”裴长旭道:“男子对得不到的东西才会念念不忘,而对容易得手的则会失去激情。”
薛满想了想,好像也对?
“你只需对我温柔讨好,不多时我便会失去兴致,同意解除婚约。”
“你……此话当真?”
“当真。”
“……”薛满迎着他温柔似水的眼神,后知后觉地道:“你在撒谎。”
“被你看出来了?”裴长旭叹气,“看来我还得再练练撒谎的本事。”
薛满不想理他,径直往前走,真是害她白高兴一场!
裴长旭跟在她身旁,“你陪我走上一段路,我便将云斛还给你。”
“你还好意思说!”薛满生气,“你早答应还我了!”
“陪我走会,今晚云斛便能回薛府。”
为了忠仆的安危,薛满勉强答应他的要求,两人并肩走在前往太清门的路上。天空忽然洒下零星白絮,没一会,白絮纷纷扬扬,为天地描绘素净的银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