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眼神清明,却全程游离在这场对话之外,“太子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堪为君主。朕欲禅位于太子,往后幽居世外,寻仙问道……”
“在父皇眼中,便连九弟也比孤要优秀。”太子语含嘲谑,“只可惜张氏一族与九弟都是狂妄自大的蠢货,至今也没发现被人牵着走。”
裴长旭哪还有不明白,“是你设计了张家,演了一出扮猪吃虎的好戏。”
“孤接到迟卫进京的消息时,迟卫已与史明搭上线,既然如此,孤倒不妨将计就计。”太子道:“张贵妃与太后向来视孤为眼中钉,认为孤抢了九弟的太子之位。孤正好顺他们的意,利用迟卫对广阑王的背叛,以身入局,为张家上演最后的狂欢。”
“从始至终,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裴长旭咬牙,“枉我一直在父皇面前为你说好话……却原来,你早与广阑王暗中勾结!”
“准确地说,是父皇逼孤与广阑王通力合作。”太子道:“广阑王若倒台,孤的下场可见一斑。但孤不能倒,孤要登上这至高无上的宝座,向父皇与薛氏讨伐罪行,为母后报仇!”
“太子!”薛皇后凄声喊:“错的人是本宫,与旭儿他们无关!你要报复便报复本宫一个,不要牵涉无辜!”
裴长旭只觉哀入骨髓。
真相竟如此不堪吗?是父皇与母后算计闵氏一族在先,逼得太子破釜沉舟。而他们这些人,被迫成为这场悲剧中的重要角色,从欢喜到愤怒,从愤怒到悲哀,从悲哀到不知所措……
要怎么做,才能平息这场横跨多年的生死恩怨?
裴长旭朝太子下跪,“我替父皇母后,向兄长真诚道歉,愿用余生弥补他们的罪行……”
耳旁却传来身躯倒地的声响,侧首望去,薛皇后已手持匕首,割颈自刎——
鲜血喷涌而出,薛皇后躺倒在地,气若游丝地道:“本宫……以命偿命……放过旭儿……”
太子面无表情,见裴长旭冲到薛皇后身边,将她抱在怀里,“母后,您何至于此!来人啊!快来人救救她!救救我的母后!”
薛皇后抬起沾满鲜血的手,轻抚他的面庞,“是……全是本宫咎由自取……求太子放过……放过薛家……”
裴长旭紧紧握住她的手,声泪俱下,“母后,您不能死,您还有我和小宁,还有阿满……”
薛皇后只重复:“是……是本宫的错……”
最后一丝力气消散,她气息全无,颓然合上双目。
裴长旭泣声哀求:“母后,求您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旭儿啊!”
他呼喊良久,再得不到任何回应。随后,他愤怒地望向龙案,“父皇!您的妻子死了!您便没有一点感觉吗!您究竟何时才能清醒!”
景帝皱起眉头,眸中思绪纷杂,不等想明白,肩膀又被人重重一拍。
太子道:“父皇,该请平章政事宣读圣旨了。”
景帝无视殿内的血腥混乱,高喊:“叫平章政事进殿宣读圣旨!”
平章政事蒋伟添乃太子的岳父,更是此次宫变的主谋之一。他大步进入广明殿,路过裴长旭时,笑容难掩得意。
今日一过,薛家将彻底垮台,蒋家会取而代之,成为名震大周的乔木世家!
这份得意仅维持片刻,便在他看清圣旨上的内容时戛然而止,“殿下,这圣旨有问题!”
太子问:“哪里有问题?”
蒋伟添咬牙切齿道:“他上面写着传位于——传位于——”
太子夺过圣旨,定睛一看,赫然见白纸黑字写着:传位于三子裴、长、旭!
太子肝胆欲裂,拔出侍卫腰间的长剑,直指景帝的咽喉,“父皇,事到如今,您心心念念的仍只有三弟!看来只有孤亲手杀了三弟,才能断绝您的妄念!”
蒋伟添抚着长须,“殿下,为君王者切忌心慈手软,唯有断绝一切隐患,方能执掌天下!”
“岳父所言极是。”太子阴恻恻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不再看景帝,提剑走到裴长旭的面前,“三弟,孤一直都很羡慕你,因你拥有孤梦寐以求的许多东西。父皇的认可、母后的疼爱、小宁的崇拜、阿满的全心全意……你拥有的太多,多到令孤嫉妒。”
裴长旭浑身沾满薛皇后的血,愣怔望着太子,“我从未想过,会与兄长走到这般境地。”
“孤却想过千次万次。”太子道:“等你死后,孤会送小宁前往封地,从此远离京城。至于阿满……孤听说她与恒安侯世子两情相悦,大可顺水推舟,替他们指门亲事,顺势将恒安侯府收入囊中。”
“我们是亲兄弟。”裴长旭喃语:“亲生的兄弟……”
“父不父,子不子,这世道沦丧,唯有权势是真。”太子冷漠地道:“三弟,怪就怪你我投生皇家。”
说罢,太子毫不犹豫地朝他胸口刺出一剑,却被裴长旭空手接住。
他紧紧地握住长剑,不顾掌间鲜血淋漓,对太子一字一顿地道:“我母后已以命偿命,我薛家不再欠你了。”
太子皱眉,使劲拔出长剑,正待命人擒住裴长旭时,殿门被人大力踹开——
老恒安侯身着盔甲,手提长剑,剑尖沾满鲜血。他身后跟着一群士兵,个个兵盔带血,杀意涌动。
“圣上,端王殿下!”老恒安侯声如洪钟,“请恕本侯救驾来迟!”
蒋伟添倒吸一口凉气,他分明调查过往事,确认老恒安侯与薛家两代都不对付,不会参与此次争斗,才谋划了今日的逼宫!
太子也有一瞬的难以置信,随即步步后退,自嘲笑道:“孤终是小看了你……”
老恒安侯率人进入大殿,顷刻便包围了所有人。霎时间局面翻转,太子、平章政事等人成为待宰的羔羊。
又有一抹年轻的身影踱步走出,修挺风流,声音清朗,“锦衣卫使与禁卫八军勾结太子,引兵围堵皇城,不仅迫害皇后,更意图谋害端王,谋权篡位……”
周遭喧嚷,是恒安侯身后的士兵们在齐声呐喊:“诛杀叛党!捉拿太子!安邦定国!”
叛党?
是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输了,谁便是得而诛之的叛党。
太子回首看向景帝,凄怆道:“父皇,若有来世,儿臣绝不做您的孩子。”
话音落下,他便举剑自刎,与薛皇后般果断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鲜血在地砖上铺开大朵大朵的花,景帝伸出双手,茫然若失;裴长旭踉跄着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腕,逼他迎向地上失去生命的两人。
裴长旭一遍又一遍地道:“父皇,您看清楚了,这是您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您的妻子和孩子啊……”
*
恒安侯与薛科诚里应外合,将太子党彻底肃清了一遍。许清桉则协助裴长旭处理相关事务,熬到翌日清晨,才有时间坐下来对话。
许清桉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叛党?”
裴长旭坐在案后,神色沉静,再无昨日悲戚,“除去太子的子嗣,其余人全部处死。”
许清桉又道:“听说殿下已处死了昨日在广明殿中的所有人?”
裴长旭简短地道:“是。”
许清桉不置可否,“经昨日一事,圣上大受刺激,言行混乱,叫嚷着要请妖道救命。”
裴长旭问:“那妖道现在何处?”
许清桉道:“昨日下官在宫中搜捕时,见那妖道慌不择路地跳进湖中,然而派人打捞到今晨,却找不到那妖道的行踪。”
裴长旭道:“他凭空消失了?”
许清桉道:“兴许是凭空消失,又兴许是湖下有暗道通往其他地方……总之,找不到他,圣上的病情便无法好转。”
“父皇老了。”裴长旭敛眸,淡声道:“且已立下诏书,即日便禅位于本王。”
“那下官提前恭贺殿下继天立极,高掌远跖,开辟大周新盛。”许清桉顿道:“殿下可还记得在驿站中与下官的约定?”
裴长旭绷紧下颚,不言不语。是,他答应事成后会放弃婚约,成全阿满与许清桉,然而事到临头,却又心生悔意。一日之内,他接连失去至亲,连阿满也要拱手让人吗?
见状,许清桉道:“昨日,臣也收到了来自云县的一副画像。”
“……”裴长旭猛地抬眸。
“巧得很,画像上的人貌,与昨日广明殿中的一名男子如出一辙。”
“……”裴长旭喉结一滚。
“听阿满说,那名男子曾绑架殿下与她,又侥幸偷生至今。只是不知,他怎会在太子手中,又怎会被带进广明殿里?”
“……”
“广阑王在林中时曾对阿满说,当年被绑的本该另有其人,而非殿下与阿满。他还声称人心不足蛇吞象,阿满父亲的逝去,皆由薛氏一族的贪婪而起。”
某些被极力掩埋的真相,在他的拼凑中呼之欲出。
裴长旭豁然起身,左手上的绷带隐沁血迹,“许清桉,你住口!”
“下官说完该说的话,自然会住口。”许清桉回视他阴戾的目光,“在阿满眼中,薛皇后温柔慈悲,是母亲一般的存在。”
裴长旭撑着案几才能站稳,又听他道:“薛皇后已经毁了阿满前半生的幸福,殿下呢,要继续毁掉阿满将来的幸福吗?”
裴长旭闭上眼,挣扎许久后道:“阿满……阿满不能知道实情……”
“下官与殿下一样,都希望阿满无忧无虑。”许清桉道:“请殿下遵守约定,成全下官与阿满的婚事。”
旭日升起时,许清桉离开御书房,穿过太清门,走出高大的皇城。
他袖中藏着沉甸甸的一道圣旨,圣旨承载着他与阿满光明的未来,如这天际遍布的霞彩,令人神醉心往的未来。
视线内出现一辆马车,马车里跳下一人,提着裙摆朝他飞奔。
许清桉露出笑容,同样迈步向她,结实地将她抱个满怀。
薛满仰起脸,眸若盈盈秋水,“许清桉,你们赢了,对吗?”
许清桉道:“不,是我们赢了。”
薛满欲追问细节,许清桉没给她机会,在湛蓝无垠的天空下,吻住他心爱的未婚妻——
从今往后,他们都不会再孤单。
第95章
春去秋来,眨眼便是一年。
这一年里,大周发生了几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其一:兰塬之主广阑王里通外国,走私贩私,罪证确凿。
其二:广阑王的亲外甥,也就是前太子裴长泽与其勾连,不仅多次通风报信,更在事情败露后杀人灭口。
其三:裴长泽未免夜长梦多,在岳丈蒋伟添的怂恿下,命妖道迷惑控制了景帝,试图谋权篡位。幸有端王裴长旭力挽狂澜,联合恒安侯府等多方势力将太子党悉数镇压。遗憾的是,端王的生母薛皇后在宫变中意外仙逝,景帝为此大受打击,将皇位禅于三子端王。
这几件是国家大事,再往后还有关于新帝的两则趣闻。
众所周知,当年的端王与亲表妹薛家小姐定有婚约,哪知在成亲前夕,薛小姐身染重病,婚约无奈推迟。
薛小姐重病时,是个人都看得出端王待她情深义重。本以为端王成功继位,薛小姐也病愈如初,新后的人选板上钉钉时,新帝竟然下了两道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