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旭问:“阿满也去了?”
“殿下是担心小姐为难南溪别院那位吗?”云斛阴阳怪气地道:“您尽可放心,小姐人美心善,做不出仗势欺人的事。要知道,当年还是小姐出手相救,江诗韵才能免受恶霸侮辱。”
裴长旭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云斛干脆一吐为快,“殿下机智过人,竟能想出假死的把戏,替江诗韵金蝉脱壳。可怜我们小姐,还真以为殿下伤心欲绝,悉心照顾您许久。容属下问一句,您做这些事的时候,难道不觉得心虚愧疚吗?”
裴长旭缓缓眯眸,气势慑人,“你好大的胆子,敢对我的事评头论足。”
云斛梗着脖子道:“殿下纵是天潢贵胄,也无法阻止属下说心里话。您既然喜欢江诗韵,便该与她双宿双飞去,而不是吃着碗里又惦记锅里的!”
裴长旭沉声警告:“云斛,你闹够了没。”
“不够,属下还要替小姐鸣不平!”云斛道:“小姐那样好,本应嫁个良婿,和和美美地过一生,而不是跟江诗韵那贱婢抢夺您的宠爱——”
话音刚落,便见裴长旭豁然上前,一脚踹向他的胸口。
他这一脚使足力气,云斛被踹飞半丈远,嘴角涌出鲜血,仍硬声道:“殿下,您,咳咳,您配不上小姐对您的一番真情。”
裴长旭从牙缝中挤出话,“南溪别院中住的是江书韵,她是江诗韵的胞妹,两人仅是样貌相像。”
云斛却会错意,“殿、殿下艳福不浅,姐姐妹妹都收入囊中。”
裴长旭简直想当场宰了这豆渣脑筋!想到他是阿满的人,又硬生生忍住杀意,朝外喊道:“来人,将云斛关入禁室!”
云斛被带走后,杜晨、杜洋一同进门。
杜洋道:“殿下,属下已按您的命令,在三个城门都安排好人手,暂未发现薛小姐的身影。”
“明华寺的情况如何?”
杜晨道:“属下检查过院子,情况和明荟说的一样,薛小姐很聪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裴长旭在厅内来回踱步,吩咐道:“去召集人手,给我仔仔细细地搜,哪怕把京城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找出阿满。”
他心存侥幸,认为薛满并未走远,只是躲在城中某处,等待他的忏悔认错。
时间退回一个时辰前。
京城十里外的荣帆码头外,一名个头娇小,荆钗布裙,肤黄眉粗,右眼下有着半掌大黑色胎记的丑颜少女正抱紧包袱,惴惴不安地望着远处。
江面宽阔,波光粼粼。数不清的船舶栖息在岸边,头尾相接,浩浩荡荡。它们似是整装待发的士兵,高举桅杆,随风挥舞着色彩艳丽的旗帜,无声呐喊:可愿与我同去?
陆续有人从薛满身边经过,他们有男有女,或老或少,他们知晓自己要去往何处,薛满亦然。
她抛开最后一丝留恋,深吸口气后,随着人潮缓慢地往前走。
白鹿城,祖父,她这便来了!
第17章
常言道:出师未捷身先死——啊呸,不对,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换句通俗易懂的话说:要办事,绝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薛满此刻是深有体会。
她身处开往晏州的客船,站在甲板上,迎着温润的江风,面容显得相当惆怅。
有看官得问了:薛满不是要去杭州吗,怎会乘上去晏州的船?
话得从两个时辰前说起。薛满怀揣着包袱,兴冲冲地走上码头,找到卖票的伙计,要买一张去杭州的船票。
伙计见她其貌不扬,便爱搭不理,“没有。”
薛满疑惑,“什么叫没有?”
伙计道:“没有就是没有。”
薛满急道:“我之前来过的,你这隔两日下午便有去杭州的客船。”
伙计道:“你都说之前了,之前是有,现今就是没有。”
薛满还想再问,伙计却不耐地挥手,“快些走开,别耽误后面的人买票。”
薛满回头看了眼,的确有不少人在排队,可她还没买到去杭州的票呢!
她正进退两难,有名面善的中年汉子走近,伙计立刻笑道:“张叔,您不是休息吗,怎么来了?”
张叔道:“路过,顺便来看看。”他看了眼薛满,对伙计道:“你去旁边歇息,我来替会。”
“好嘞,张叔。”
伙计一溜烟地跑远,换张叔坐到桌后。他看向焦急无措的小姑娘,好声好气地问:“小姑娘想去杭州?”
薛满用力地点头,“对,我想去杭州,但是他说,他说今日没有去杭州的船票。”
张叔解释:“他说得没错,我们这本是每两日发一船去杭州。但是不凑巧,今日该走的那艘船坏了,不知何时能修好。而下一班船是后日下午出发,你要么到时再来。”
薛满彻底呆住,她费尽心思偷跑出京城,以为能顺利登上去杭州的船,谁能想到船坏了,她还要等到后天?
这么长时间,凭三哥的能力,早派人把她找出千八百回了!
“不行,我等不到后天。”薛满眼眶逐渐泛红,恳求道:“能否请你帮我想想办法,我有急事,必须得马上离开。”
她瞧着贫穷貌丑,但目光盈盈,轻言细语,使人不自禁地生出好感。
“小姑娘别急。”张叔心一软,道:“你非要去杭州吗?除去杭州,我这倒是有不少去往别处的票。”
薛满喃声重复:“去别处?”
“是。”张叔翻着本子,道:“有去长安的,有去开封的,还有去晏州的,今日都能开船。”
慌乱之中,薛满突然冒出个念头,“哪班船最早出发?”
“我看看啊,去晏州的船一刻钟后就能出发,其他得等到傍晚。”
身后的人开始嚷嚷:“到底买不买?不买就让开。”
“是啊,我们还等着买票呢,赶紧的,别耽误大家伙的时间。”
“买,我买。”薛满经不起催促,脱口而出道:“大叔,给我一张去晏州的船票!”
如此这般,她阴差阳错地登上去往晏州的客船。她初时想得甚美:先上船离开京城,再去中途停驻的地方,调头转去杭州。可她打听一圈,得到的答案是:若想调头坐船再去杭州,无一例外,都得经过京城。
……那岂非自投罗网?
薛满不死心地继续打听:有不经过京城的路线吗?
答案是有,先到晏州,再从晏州乘船直接到杭州。
……说起来,晏州在京城西南边,杭州在京城东南边,三地间的距离相当。虽然绕了一大圈,但先到晏州再转至杭州,也不是行不通。
薛满安慰自己:至少三哥绝想不到,她会去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晏州。
随即她又愁眉苦脸:别说三哥,便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好吗!晏州,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她努力回忆关于此地的印象,大概是:山水环绕,风光旖旎,锦绣灵城。
总而言之,晏州是个好地方。
要么,便当顺路游山玩水?
薛满默默地想:没错,便当顺路游山玩水,增长阅历吧……横竖也没更好的办法。
今日恰好是小满气节,骤雨初歇,碧空如洗。
薛满侧首,遥望京城的方向,心内不由愁思万千。不知大家得知她离开后,都是什么样的反应?三哥是心急火燎,抑或如释重负?小宁可会担忧,姑母可会斥责她幼稚莽撞,不顾后果?
明明从前他们那样要好,却无法维持一生一世。
想着想着,她眼中蓄满眼泪,赶紧用袖子压了压眼角,省得打湿脸上的伪装。
为了逃婚,她称得上是殚精竭虑。先是避开身边的几名婢女,吩咐外院的小丫头采购粗衣布鞋,后又刻意“调朱弄粉”,尝试将自己捣鼓得貌若无盐。她谋划好逃离的每个细节,在脑中演练无数遍,终于在今日成功实施,跨出新生活的第一步。
无论好坏,她都得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叮,叮,叮——”
铃声清脆响亮,提醒着整船乘客,已到用晚膳的时间。
薛满买了张四等船票,住的是六人间,用膳需要去船上的小食堂。说是食堂,其实是间狭小封闭的船舱,摆放着几张长桌长椅。空气中充斥着闷腥和浓重的饭菜味,大伙不分男女,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用膳。
薛满着实不习惯这样的场面,碍于肚饿,她快速领好饭菜,拨开人堆,跑到外头找了个安静角落。她在地上铺开一块方巾,左撩袖口,右提裙摆,终于别扭地跪坐下来。
打开简陋的食盒,只见里面铺着薄薄一层米饭,上头盖着几样色泽发黑,叫不出名的炒菜,闻起来并不美妙。
她犹豫片刻,用筷子夹起一小撮菜,鼓起勇气尝了口。刚品出味道,便忙不迭地吐出饭菜,小脸紧紧皱作一团。
这真是她此生吃过最难以下咽的东西!
她以袖掩唇,下意识地喊:“明荟,给我端杯水——”
喊到一半却顿住,委屈地咬住下唇,差点又掉出泪来。
她已经离开京城,以后得学会自力更生,不再依靠他人。
“没关系,我肯定可以。”她吸了吸鼻子,小声给自己打气,正打算离开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水囊。
她抬头,见一名衣着朴素,样貌秀美,两鬓却霜白的中年女子弯腰站立,目光和蔼地道:“喝吧。”
薛满认得她,她正住自己的上铺,名叫佟蓉,似乎也是独自出门。
她客气地拒绝:“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
佟蓉没有勉强,直接坐到她身旁,“这船上的厨子手艺甚烂,许多人都吃不习惯。”
“的确。”薛满推开食盒,道:“我从未吃过这样难吃的菜。”
佟蓉打开水囊喝了口水,闲聊问道:“你是第一次出远门?”
薛满从前在话本子里读到过,外头有许多看起来不像恶人的恶人,专门找那种落单的小姑娘下手,轻则骗取钱财,重则卖入青楼。她顿时心生警惕,故意道:“不是,我父亲和兄长皆是商人,经常带我出远门,什么扬州、杭州、长安,我都去过。”
佟蓉笑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你年纪小小,倒是经多见广。”
薛满干巴巴地笑了声:“呵呵,谁说不是呢。”
佟蓉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瞧,是冒着热气的白面包子,闻着还有肉味嘞!
薛满盯着包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我也吃不惯船上伙食,有时会跟后厨借地方,自己动手做包子吃。”佟蓉伸手往前送了送,“你要来点吗?”
“不用,谢谢。”薛满抗住诱惑,再次摇头拒绝,“你慢慢吃,我先回屋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