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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剩余的路程里,佟蓉与薛满日亲日近,彼此都很珍惜这份萍水相逢的缘分。
佟蓉蔼然可亲,处处照拂薛满,教会她不少生活窍门。而薛满撇开外貌不谈,心巧嘴乖,落落大方,让佟蓉打心底生出欢喜。
随着不断接触,佟蓉也从细节处察觉出某些异常。比如薛满的衣裳领口,总会沾到暗黄色的污渍。又比如她右脸的大片黑色胎记,形状时有轻微变化。再比如她从不在人前洗漱换衣,偶尔拉高袖口时,能瞥见白得发亮的肌肤……
她心知薛满有所隐瞒,但出门在外,伪装何尝不是最好的保护色?因此,对薛满的赞赏又添一分。
客船顺流而下,追晚风,逐旭日,终于抵达了终点晏州。
佟蓉与薛满皆要在晏州转乘,两人结伴下船,到卖票的地方打听后得知:去甘埠的船能随买随走,可前往杭州的船因天气恶劣耽搁在了半途,起码得等两天才能到岸。
“不是吧?”薛满郁闷不已,“我特意看过皇历,选得良辰吉日出远门,可自打离家便诸事不利,仿佛老天在跟我作对一般。”
“你想多咯。”卖票的小伙子道:“水路行船,遇到狂风暴雨,耽搁几天是常有的事,只要能安全抵达,嘿,一切便好说。”
佟蓉跟着安慰:“他说得对,短短两天而已,我们等得起。”
我们?
薛满摇头,将她拉到身前,“佟姨,您赶紧买票吧。”
佟蓉道:“我不着急,陪你在晏州待两天也无妨。”
薛满道:“您要去甘埠找吴凡看病,自然是越早去越好。”
“可是你……”
“我会去城里找家客栈,好生休息两天,等去杭州的船来便走。”薛满佯装轻松地道:“您放心,我这么大的人了,完全能照顾好自己。”
在薛满的再三催促下,佟蓉买了最早一班开往甘埠的船票,半个时辰后便出发。
两人站在码头上告别,正是黄昏,瑰丽的火烧云遍布天际,江水倒映着夕阳,波澜绚烂,美不胜收。
“巧燕。”佟蓉的两鬓染上霞光,眼底流淌着真切的不舍,“看来我们得就此分道扬镳了。”
薛满垂眸,带着些微伤感,“是啊,人生似乎总逃不过分离,与相处多年的亲人要分离,与刚相识的朋友也要分离。”
“傻孩子。”佟蓉笑道:“换个思路想想,先有分离,人们才会愈加期待重逢。”
薛满勉强打起精神,道:“您说得没错,人生大笑能得几回?待来日你我重逢,定要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佟蓉道:“你竟会饮酒?不知酒量如何?”
“很差。”薛满如实道:“大概三杯倒的酒量,醉酒后还会忘事。”
佟蓉忍俊不禁,“那还是改成饮茶吧,我们还能多说些知心话。”
说笑几句,离别的忧愁也淡了些。佟蓉从包袱里拿出一个豆青色的荷包,递给薛满道:“这是我绣的荷包,若你不嫌弃,便留着当个纪念。”
薛满当然不嫌弃,她接过荷包仔细端详,见上头绣着栩栩如生的金鱼花样,胖头胖脑,憨态可掬。
“真好看。”她爱不释手地道:“佟姨好厉害,不像我笨手笨脚,苦心学习好久,绣工仍一塌糊涂。”
“这有何难?你我约定好了,等再见面时,我认真教,你用心学,不出一个月便能学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夕阳渐没,薛满目送佟蓉离开后,在路边招了辆马车前往晏州主城。
不远处,靳小姐与奶娘在路边等候,神色焦灼,不住地踮脚朝远处张望。
“天都快黑了,姨母怎还没派人来接我们?”
“小姐莫急,人定已在路上了,您且耐心等等……”
几名官差恰好路过,其中一人打着哈欠,身上酒气未散,“知州大人前些日子传的命令,要我们去码头守着,盘查从京城方向过来的船,遇上独身出门、十五六岁的少女,无论相貌如何,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请,记住是‘请’回衙门问话,行事务必低调,不可四处张扬。”
“咋,小姑娘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吗?”
“小姑娘能犯什么事?我估摸跟上次一样,又是哪家的贵女走丢了,想悄摸摸地找回去。”
“管那么多干吗,先找到人再说。”
“找到可有奖赏?”
“奖赏没有,巴掌倒是有很多,你要不要?”
他们嘻嘻哈哈地靠近码头,殊不知要找的人正背道而驰,主动进了晏州城。
第20章
趁着天色未黑,薛满在城中找了家客栈入住,时隔半个多月,终于能卸下所有伪装,舒舒服服地洗回热水澡。
房间内浮动着淡淡氤氲,薛满身着单衣,肌肤白里透红,眉眼盈盈动人,仿佛从画中走出的仕女般娉婷袅娜。
她端坐到桌前,打开随身携带的小铜镜,对镜梳理长发。
一下,两下,三下……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出神,回顾这段时间的船上生活,虽备尝辛苦,却非没有收获。
原来外面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险恶,萍水相逢的亦有好人。譬如佟姨,面善心慈,从未嫌弃过她伪装出的丑陋相貌,反而在靳小姐欺侮她后挺身而出,替她睡湿津津的床铺,为她做新鲜热乎的肉包,还耐心教会她许多生活小妙招。
薛满的唇角轻扬,越想越觉得佟蓉哪哪都好,过了会又撇着嘴想:佟姨是好,她那儿子却不像样。哪有娘亲生病,为人子女不闻不问的?哼,定是佟姨太善解人意,纵得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说到这,她难免鼻尖泛酸。从前她待三哥亦是善解人意,大度包容,可没换来他的珍惜,只得到令人心碎的欺瞒和背叛。
“臭三哥,坏三哥,笨三哥。”她抹着眼泪,绞尽脑汁地,从小声到大声地骂:“我再不稀罕你了,我们的婚事既已作废,你爱跟谁成亲便跟谁成亲去。哼,不识好歹的家伙,我咒你以后霉运缠身,心想事不成,一帆风不顺,出门便逢雨,喝水能塞牙……”
她骂了好一阵才消停,靠在床头,翻出《婢女奋进录》来看。
一灯如豆,烛光影影绰绰。
须臾的工夫,薛满的眼皮便重如千钧,疲惫如浪潮般席卷而来,拖着她沉入睡眠的深渊。
梦里……不对,今夜她没做梦,睡得很是香甜。
——这世上,有人笑便有人哭,有人睡得酣然,必有人彻夜难眠。
同一片星空下,远在千里外的京城薛府内,被“诅咒”而不自知的裴长旭正负手站在窗前,俊容阴郁,内心翻江倒海。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带人搜遍了京城里外,四处都找不到阿满,她好似石沉大海般失去音讯。此时的他才意识到严重性,阿满并非在闹小性子,她真恼了他,恼到不惜逃婚毁约,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一个人不知去向何处。
自以为是,愚不可及!
他第无数遍地责怪自己:若当初他能早点告知阿满一切,免得她将江书韵误认为其姐,事态根本不会发展至此。阿满不会走,她会安心留在京城待嫁,成为他明媒正娶的王妃。
房内仍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窗边的花枝已枯萎,香气消失殆尽。梳妆台上摆放着她最中意的嵌贝彩漆首饰盒,桌上是她常用的莲花顶鎏金熏香炉,床上则是她褪下的那身凤冠霞帔。
后日黄昏,他们本该穿上同一套婚服,在众人的见证下结成连理,可事实却是新娘下落不明,独留新郎独守空闺。
他既愤怒又担忧,愤怒自己的蒙昧,担忧阿满的安危。她生性单纯,自小被他们保护得无微不至,乍然落入世俗,若遇上歹人该如何自处?
阿满啊阿满……
他闭上眼,脑中俱是她的音容笑貌,片刻后,他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打开首饰盒,摩挲着关联彼此的每一样物件。
“傻姑娘。”他道:“我怎会不喜欢你?”
这种喜爱绝非一时兴起,是青梅竹马的相处中,日积月累出的习惯与本能。像呼吸般悄无声息,又像山涧泉水般涓流细长,绵绵不断。
激情尚有平复时,但呼吸呢?他要如何戒掉呼吸?
这半月里,他忙得夜以继日,不思饮食。工部的公务,迟卫的命案,阿满的行踪……
他已筋疲力尽,却必须咬牙保持清醒,坚持到阿满回来的那一刻。
“殿下。”杜洋叩响房门,“属下回来了。”
“进。”
杜洋进门,低着头道:“属下已按您的吩咐,往周边各府各州递了消息,命他们注意从京城方向过去的适龄少女,如有薛小姐的消息便第一时间回复。”
“外出的探子们可有查到线索?”
“……暂时未有。”
“半月过去仍一无所获,看来我是养了一群废物。”裴长旭淡地道:“撤了他们的职务,全部赶回老家拽耙扶犁,换一批人再去。”
杜洋本想替他们求情,瞥见主子不善的神色后果断放弃,道:“殿下放心,薛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在外定能安然无恙。”
裴长旭问道:“白鹿城那边呢?”
杜洋道:“薛太老爷收到消息后,马上在附近的码头和要道安插了人手,可是——”
“行了。”裴长旭用力揉按着额际,隐忍着蓬勃欲发的怒意,“下去,我要休息了。”
杜洋没动,“殿下,今晨皇后娘娘派人来问,后日的婚礼该怎么办。”
裴长旭沉默许久,道:“薛小姐突染重病,性命垂危,与端王殿下的婚礼暂且推迟,直至薛小姐康复为止。”
杜洋抱拳,“属下这就去转告皇后娘娘。”
话虽如此,他身子依旧没动,吞吞吐吐地道:“殿下,有件事,属下不知当不当禀告。”
“何事?”
“是江姑娘,这段时间里,她的婢女来过好几次,均被属下挡了回去,可是——”
可是,可是,又是可是。
裴长旭不耐地抬眸,“杜洋,莫非你也想回老家刨土种地?”
杜洋当下冷汗涔涔,一鼓作气地道:“那婢女方才又匆忙找到府里,称江姑娘午时呕血昏迷,大夫瞧过也无济于事,问您能否派刘太医去南溪别院。”
南溪别院。
裴长旭险些忘了江书韵的病情,他满心记挂阿满,根本无暇关照其他。
杜洋又道:“婢女还说,江小姐已留好遗言,希望死后殿下能将她与姐姐葬在一起,让她们姐妹在地下能骨肉团圆。”
真是病糊涂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裴长旭道:“派人去请太医,再备辆马车,随我去趟南溪别院。”
杜洋熟门熟路地驾车来到北郊,刚进别院,竹香便满脸泪痕地冲出来,跪在地上不断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