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姑娘家都喜爱逛街,薛满亦不例外。她拿着糖葫芦慢悠悠地逛着,即便不买东西也觉得有意思。
市井热闹,随处能听见说话声,什么有的没的都有人议论。
“王二麻子前些日子捡了十两银子,转头去了赌坊,被她娘子拎回家臭骂了一顿!”
“羊林村的何家上个月买了一只母羊,昨日生下一只双头小羊,吓得何家老太太直接昏过去了!”
“东市卖猪肉的那个鲁屠夫刚死了妻子,也不管儿女哭喊,便将他的相好从红柳阁赎出来了,啧,真是个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薄情汉!”
“……”薛满跟着骂:确实薄情!
“我今早想去同善堂看病,一连跑了三家,发现铺子全都紧闭,怎么着,秦大善人不做生意了?”
“你不知道吗?秦家出大事了!三天前有一大群人包围了秦府,连只苍蝇都不许进出。”
“莫非是秦大善人那混账儿子杀人放火了?”
“非也,我听衙门里的亲戚说,是秦长河卖了不该卖的东西,被那巡视的监察御史拿住把柄,并且此事还牵扯到了知州大人。”
“不是吧,他们两位是出了名的端方仁善,有没有可能是那御史大人想立功,故意污蔑他们做文章?”
“不瞒你说,我也有此猜测,纵观过往,靠踩人上位者比比皆是……”
这两名书生本守着书摊在闲聊,忽见一抹娇影停在摊前,好奇地问:“你们认识那位御史大人吗?”
两人见她年轻貌美,便没计较她的冒昧,“不认识。”
“那你们见过他?”
“也未曾见过。”
“你们不认识他,甚至没见过他,却能光靠猜测将他传成一个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之徒。”薛满皮笑肉不笑地道:“真是好一群读书人呐。”
两人一愣,随即面色涨红。那率先污蔑许清桉的人站起身,话中俱是鄙夷,“你一个姑娘家懂什么!秦大善人与知州大人的善举无数,我们衡州人皆有目共睹,倒是那监察御史,不过仗着出身才得了个七品官职,这等世家子弟,我们根本不屑认识!”
“哦~”薛满拉长尾音,“我懂了,原是你们二位嫉妒御史大人的出身,所以酸言酸语地编排他。”
“你放——”他对上一双淡恹的桃花眸,对方站在少女身畔,锦衣玉带,风流雅致,端是谪仙般的容资仪态。
对方瞧着只弱冠的年纪,气势却十足迫人,目光随意一掠,书生甲便觉得舌根发麻。
他不由结巴,“论、论语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我懒得与你计较。”
“巧了,我也读过几本书,譬如‘言为世范,行为士则’,‘行谨则能坚其志,言谨则能崇其德’。”薛满轻慢地抬起小脸,“你们两个,当真丢读书人的脸。”
眼见书生甲火冒三丈,书生乙按住他的肩膀,抢着朝那两人道歉:“对不住,是我们口无遮拦,妄议是非了。”
薛满哼了一声,领着许清桉和俊生走人。
书生甲甩袖质问同伴,“你为何拦着我!”
“你可知道他们是谁?”
“我管他们是谁!那女子无端端地挑衅讽刺你我,我岂能忍气吞声!”
“恐怕……并非无端端。”书生乙苦笑,“我听那亲戚说,监察御史是名年轻出众的公子,他身边有一名极其宠爱的婢女,约莫十五六的年纪,娇俏伶俐,口才了得。”
书生甲惊愕,瞪着走远的那几道背影,“你的意思是他们二人?”
“应当是。”书生乙叹气,庆幸对方没有深究,“蒋兄,你我今后当慎言,慎言!”
*
主仆三人继续逛街,无人提及方才那无足轻重的插曲,过了会,许清桉递出剩余的荷花糕,“还吃吗?”
“吃。”干嘛不吃。
路过糖锣摊时,许清桉又主动给她买了份松子糖,而且是大份的。
“少爷,你真是个好人。”薛满乐陶陶地收了,打开油纸包,捧到他眼下,“你也尝尝,可好吃了。”
按惯例,许清桉该说“我不喜吃糖”,但他没说,从糖堆里选了颗小的送进嘴,如她所言,味道确实不赖。
他跟在她身侧,街道上灯烛辉煌,空气中漾起一阵香甜的风,周遭喧闹却美好。
但这美好很快便被打破,许清桉察觉到有人跟在后头,暗中留意后,发现了几张熟悉面孔。隔着人群,他们朝许清桉恭敬抱拳,在未得到许可前,无人敢冒昧上前。
——他们是恒安侯从小放在许清桉身边的护卫。
想也知道,是祖父不能容忍他长期脱离掌控,又派人来跟踪监视。
许清桉不置可否:南巡了结在即,不出两月,他们便要返回京城,届时阿满难免要对上祖父。以祖父的性格,对唯一的孙子尚且苛刻至极,更何况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往前数十五年,祖父已成功赶走过娘亲,即便代价是失去亲子,亦始终不觉懊悔。
祖父这一生打赢太多胜仗,习惯了无往不利,可潮涨潮落,再汹涌的浪涛都会消伏。世事变迁,权力更迭,总有新人要站到高处。
许清桉看向薛满,她吃着糖,正没心没肺地笑着。他想问她,是否害怕随他回那危机四伏的恒安侯府?转念又自嘲一笑,怕又如何?有些事既已开始,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在不知不觉间往前走远,许清桉追上去,朝她道:“我还要一颗。”
薛满乐意同他分享,将松子糖又分他一块。
一起受难是共苦,分食糖果便是同甘。
*
回到衙署,许清桉要继续处理公务,俊生负责送薛满回院——她换了个新院子,离书房有些距离。
俊生送她到门前,提醒道:“阿满姐姐,三日后便是公子的生辰,您想好送他什么礼物了吗?”
薛满差点忘了这事,“三日后?那不就是乞巧?”
“正是。”
薛满想起磨喝乐摊贩的那番话,“我若是送少爷礼物,他会不会认为我对他居心不良?”
“不能够。”俊生心道那样才好嘞,谁看不出少爷对姐姐您与众不同,偏偏您丁点未开窍……他这么想,嘴里却说:“我们所有人都清楚,您跟公子是纯粹的主仆之情。”
薛满道:“可我之前送过少爷礼物了,一盒墨条,整整去了我三两银子。”
俊生知道这事情,“那墨条不是断了吗?”
“不小心断的……而且了,就算我再送一份,我也送不起贵的东西。”这个月的月银还没发,她好穷的。
“银子不是问题,我可以借姐姐。”
“哪有借银子送生辰礼的道理?”
“那……那……您可以送不花钱却有心意的东西,绣个荷包、帕子,编个玉佩穗子都行。”
薛满眯起眼睛,说到荷包,她还真绣着一个,只不过刚绣了个老鹰躯干,脑袋和翅膀还没影子呢。
俊生误以为她仍在顾虑乞巧的事情,干脆扮起可怜,“您忘了,公子在侯府处境艰难,生辰时连碗长寿面都没得吃,好在有您不离不弃,才苦苦熬过这么些年。”前半段全是实话,公子在侯府确实不过生辰,至于后半段,咳咳,阿满姐姐信了便成。
薛满很给面子,立刻进入剧情:少爷亲爹早逝,亲娘不知踪影,亲祖父又是个老顽固……可怜,太可怜了!
“我知道了。”薛满拍拍他的肩膀,“我会给少爷准备礼物,再为他亲手做一碗长寿面。”
俊生心满意足地离开,未料刚出院门,便撞见许清桉站在一旁。他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求饶:“公子,我、我下回再不敢多嘴了!”
他伏在地上,视线内只看到许清桉的黑缎皂靴鞋面,它沉默地转了方向,迈着极为优雅的官步离开。
公子没有罚他,就这样走了……
俊生疑惑:莫非,公子什么都没听到?
第51章
薛满关起门来捣鼓了三天,终于在乞巧节这日赶制出了荷包:是她答应过许清桉的那只雄鹰……荷包。
她盯着荷包上的图案看了又看,心虚片刻后又自我安慰:没错,的确是雄鹰荷包,形似雄鹰也是鹰,长得丑的雄鹰也是鹰……
她做足心理准备,午时才敲响许清桉的书房门,“少爷,你在吗?”
“进来。”
薛满跨过门槛,见他执笔坐在书案后,面前堆了两大摞公文。
“少爷,你最近很忙吗?”
“嗯,得帮忙处理衡州的公务。”他抬眼看她,“你有事?”
“是有点事。”她坐到小桌案后,单手托着脸颊,侧望着他,“我听俊生说,今日是你的生辰。”
“嗯。”
“你打算怎么过生辰?”
“平日怎么过,今日便怎么过。”他语气平静,好似全无期待。
薛满默默为他掬把同情泪:她可怜的少爷哟,这会定是强压着内心酸楚,不想叫旁人看出他的落寞。
“那怎么行,生辰至少要吃碗长寿面,便由我亲自给你煮。”薛满一脸跃跃欲试,“我已经跟刘婶讨教过揉面技巧,随时能够上手。”
许清桉正提笔写字,凑近了瞧却发现,笔尖轻悬纸上,久久不曾落下。
他道:“你手腕有伤,不宜下厨劳累。”
“揉个面而已,我又不是泥巴做的人。”她忽然横眉竖眼,“你不会是嫌弃我厨艺差,不肯吃我做的面条吧?”
“……”他看着她,“你往常炖的猪肺汤,我喝了没?”
“喝了。”虽然不情不愿,但他都喝了。
“你的长寿面能难吃过猪肺汤?”
“不可能。”薛满自信不疑,“猪肺汤是荤食,做得难喝很正常,但是区区长寿面,本姑娘轻松拿捏!”
真的轻松拿捏吗?
两个半时辰后,许清桉看着面前的那碗“长寿面”……确切来说是一碗稠状面疙瘩,认真地思考:生辰吃面疙瘩的寓意是什么来着?
薛满的袖口和脸颊还挂着些许白面粉,面色讪讪,“我揉着揉着,面条便断了,然后我试图将它们重新揉到一起。但是,呵呵,破镜不能重圆的道理你应该懂?”
懂,断掉的面条也不能续上。
许清桉又想:汤呢?
她像是看出他的疑问,“我怕面不熟就多煮了一会,没想到汤越煮越稠,越煮越少……想要重新揉面已经来不及了。”
说话间,面疙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从一碗面疙瘩升级为一块面疙瘩。
哇,简直是色香味俱全的反面:三样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