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满听得津津有味,侯府共计一百三十口人,除去老侯爷、少爷、常年居住在佛寺的老侯夫人、外嫁的四位姑太太,剩下的人里属老管家的权力最大。他每日睁眼忙,闭眼也忙,生活很是充实呐!
“没关系,以后由我替你排忧解难,你就能轻松多了。”她信誓旦旦地道。
“呃。”饶是欧阳管家见多识广,此刻也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小姑娘这是要夺他的权,削弱老侯爷在府中的威信?那也该循序渐进,而不是嚷得人尽皆知。
“师父,你住在哪个院,从明日起我便跟在你身边学习可好?我要去哪里领婢女的衣裳?”
欧阳管家眼皮一跳,“阿满姑娘,您是世子的贵客,老奴不配当您的师父。”
“我是少爷的婢女,接你管家的班正好。”
“……”一点都不好,“世子,正厅到了,老侯爷正在里面等着,你们直接进去便好。”
欧阳管家飞也似地离开,薛满若有所思,“少爷,他好像不想收我当徒弟。”
“不急。”许清桉道:“先管好瑞清院,再接手侯府也不迟。”
但目前为止瑞清院的人都很听话,不需要她管教,相比之下,她更想征服侯府里那些捧高踩低的势利眼们。
薛满摩拳擦掌,“你还记得以前欺负你的是哪些人吗?写个名单给我,我挨个替你收拾他们。”
他们早被许清桉狠狠修理过,或打或卖,见者忌惮。幼时那孤苦可怜的孩童已不复存在,如今的恒安侯世子满腹计谋,无人敢欺。
但他知道,在她眼里,他永远是失父失母、受祖父逼迫、仆从欺压的可怜少爷。
“那些小人不足为道。”他道:“阿满,我祖父在厅里等着你。”
“我知道,鼎鼎大名的恒安侯。”她听韩越说过他的“厉害”,一个害得少爷亲爹和亲娘生死离别的老顽固。
“无论他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听,不要管,只看我一人就好。”
“你放心,我绝不会丢下你。”
他显得不确信:真不会像娘亲那样丢下他吗?
薛满拍拍他的肩膀,很有安慰下属的意思,“你放心,我阿满说话算话。”
在她撤回动作时,他出其不意地握住她的手,感受到一股跌宕进心底的温软。
短短一瞬他便松开,“走吧,我们一起进去。”
*
沉静古朴的厅堂内,处处透着一股世家浑厚之势。恒安侯身躯高大,头发花白,面容肃冷地坐在主位上,周身不怒自威。
他虽年过六十,精神仍旧矍铄,常年在战场上厮杀打拼出的赫赫战功使他目光犀利如枭,举手投足间威慑咄人。
恒安侯府承世袭罔替之荣,自老恒安侯许荣轩接手后更是抵达声名顶峰:他辗转大周西、北边境,所到之处战无披靡,夺回城池数百,在外邦眼中犹如催命恶符。
他是天生的打仗奇才,用兵如神,擅长以少胜多,威名远扬天下。
……这般位高权重的他,却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还带了个大逆不道的孙子!
方才发生的事已传到老恒安侯的耳中,他怒火中烧,重重哼出一声。当爹的不挑食,找个农家渔女当妻子,当儿子的也有样学样,捡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做贴心人。
好,真是极好!他当初根本不该找回那逆子,免得这对父子卯起劲给恒安侯府抹黑!
恒安侯打定主意,若是孙子一意孤行,最迟下个月他便去宫中请圣上改封世子,看他还有什么资格跟自己叫板!
脚步声从远到近,恒安侯绷紧脸庞:他要看看哪样的狐媚子能迷倒那眼高于顶的孙子!
一抹浅紫色裙摆跨过门槛,少女眼眸灵动,好奇中带着谨慎地望向上座,这个看着脾气很差、一脸要吃人的老头便是恒安侯吗?
吃人的老头,恒安侯却在看清她的面容时倏然一颤,内心掀起狂涛巨浪——
她是何人,怎会跟絮敏生得那么相像?!
第59章
恒安侯到底不是莽撞的小年轻,惊愕过后便不动声色地观察。少女一身娇贵,落落大方,面对他刻意释放的威压仍不卑不亢。
听庞博涛所言,她在晏州意外救下臭小子,又阴差阳错丢失记忆,自此缠上臭小子。而臭小子从一开始的不假辞色,到后来甘愿冒险换她平安,显然待她与众不同。
不明身份的美貌少女,突如其来的救命之恩,莫名其妙的主仆关系……是头猪都能看出对方居心不良!
恒安侯本痛骂孙子蠢笨,连这般浅显的美人计也能中招,但此时此刻,他认为孙子的蠢笨情有可原。
遥想当年,他跟薛科诚那老匹夫只见了絮敏一面,回家后便茶饭不思……
恒安侯面沉如水,视线徘徊在两人身上。光从外形上看,青年与少女好似天作之合。他那向来对女子敬而远之的孙子不动心则已,一动心则惊天动地,竟然将府中暗藏的势力曝露人前,看来已决意与他正面对抗。
头疼吗?长成的雏鸟要占据巢穴,当然头疼!但也不是没有镇压的办法,无非是激烈一些,手段下作些,逼他彻底接受属于恒安侯世子的命运。
恒安侯不觉得良心难安,类似的事情他干过一次,再来便是得心应手。然而少女的相貌让他心有不忍,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像絮敏的少女,不由暗暗喟叹,若他当初跟絮敏顺利成婚,孙女想必比她还大上几岁……
恒安侯在脑中抓住了一些东西:等等,老匹夫与絮敏的确有个孙女!絮敏紧随其子薛修平去世后,他还偷偷去看过可怜的小女娃,见她长得跟絮敏相像,便塞了对金镯给她,被老匹夫发现后臭骂了一顿才作罢。
自薛老匹夫辞官离京,恒安侯便没关注过薛府的消息。一是怕触景生情,二是絮敏的大女儿乃当朝皇后,膝下育有皇子皇女,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唯一的侄女。
言归正传,眼前的少女与絮敏究竟有没有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恒安侯冷声问。
薛满回道:“我叫阿满。”
絮敏的孙女叫什么来着?不记得了,他哪有工夫去记个小小辈的名字,“姓什么?”
“我是少爷的婢女,从小伺候少爷,当然跟着少爷姓许。”
“……”他可不记得给瑞清院派过这么个婢女,“你从哪里来,家中都有什么人在?”
薛满搬出桃花乡那套说辞,恒安侯正要戳破她话中的漏洞,便听许清桉道:“祖父明明知晓她的情况特殊,何必刻意刁难?”
恒安侯终于看向孙子,“怎么,问几句话就心疼了?”
“祖父一把年纪却跟个小姑娘过不去,传出去恐怕为人所不齿。”
“……”这小子在威胁他?“本侯偏要刁难,你待如何?”
“依孙子之见,祖父老当益壮,既有精力多管闲事,倒不如请奏圣上重返边境,继续为大周拓土开疆。”
恒安侯今年六十有三,谈什么拓土开疆,希望他死在战场才是真,“你放心,本侯一步都不会离开京城,只要本侯尚在,世子的人选便随时能够替换。”
“择日不如撞日,孙儿恳请祖父明日与我同去早朝,直接向圣上申请改封世子,也省得祖父日夜思虑,身心劳碌。”
“你别以为我不敢!”
“孙儿明早在门口恭候祖父大驾。”
……
薛满见他们吵得有来有往,许清桉云淡风轻却字句刻薄,恒安侯火冒三丈又拿他无可奈何,两人的对话逐渐偏离本意,越吵越戳心窝子。
恒安侯捏紧木椅把手,熟练地讥讽:“俗话说子肖其母,你果真随了你那上不得台面的母亲,出身卑劣却不识好歹。非要扒掉这身锦衣玉食的皮,将你丢回渔村里摸爬滚打,染上腥臭方知晓你身上流着何等低劣的血脉。”
许清桉无动于衷,从小到大,类似的话语他听过千八百遍,动怒无非让对方称心如意。
薛满却不这么认为!她想也不想地探向小竹篮,摸到东西便朝恒安侯奋力掷去。恒安侯但见一抹绿影袭面,准确地伸手拦截,呃,捞住了一只……小乌龟?
她拿乌龟砸他?
恒安侯眯起眼,危险地盯着薛满,“你敢袭击本侯?”
“老侯爷,我这是祝福。”薛满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是我刚买的长寿龟,我祝你福如东海,寿比乌龟。”
“你骂本侯是乌龟?”胆大包天的丫头!
“是祝福,祝福好吗。”祝福你是乌龟。
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歪横的模样唤起恒安侯深埋在心底的记忆。在那段青涩热烈的少年时期,絮敏偶尔使坏,便会故意这么闹他,而他根本生不出一丝恼意……
“出去。”他强压悸动,语气僵硬,“我不想看到你们。”
薛满暗嘁一声,难道他们想看到他吗?可恶的老顽固!她扯扯许清桉的袖子,“少爷,我们走。”
许清桉毫不犹豫地转身,须臾后,厅中只剩下恒安侯自己。
恒安侯闭上眼,方才那一瞬间,他仿佛透过她见到曾经的絮敏,再大的怒气都使不出来。
他回到书房,从暗格中取出一幅画轴徐徐展开,画中静立一名粉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身材高挑,娉娉婷婷,娇美潋滟。单看五官,真与薛满有六七分相像。
若将薛满比作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粉衣女子便是盛放芙蓉,瑰丽无比。
粉衣女子名为左絮敏,乃前前任户部尚书之女,前任右丞相薛科诚之妻,更是老恒安侯许荣轩今生唯一爱慕的女子。
老恒安侯左思右想,天下之大,貌有相像不足为奇,然而事关絮敏,谨慎些总不会错。他招来一名暗卫,“你去打听打听,薛皇后的侄女姓甚名谁,最近动向如何。”
恒安侯派去打探的人刚走,蜚零也同时返回复命。
“启禀世子,裘家小姐闺名裘若彤,芳龄十七……”
蜚零仅汇报了两句,便见许清桉合上画卷,丢给他,“拿下去烧干净。”
裘三小姐的画像跟阿满没有半分相似,他错估了对象。
“若在额枋上再描些金漆彩绘便更好看了……”
额枋描金,皇亲国戚。
许清桉摩挲着书页,半晌没有翻动,直至薛满敲门喊道:“少爷,用晚膳了。”
两人一起用过晚膳,许清桉提着灯笼,陪薛满去前院池边放鱼。
她蹲下身子,掬起一捧小鱼,仔细地放进水中,小鱼们欢快地摆动尾巴,畅游在一方天地。
“少爷,池子里是活水吗?”
“是,从地下引的活水。”
“是活水便好,它们能活得久些。”她顿了一下,“少爷,抱歉,我刚才拿龟砸了老侯爷。”
“不是没砸到?”
“那也冒犯到他了。”薛满后知后觉地担心,“他会不会因此迁怒你,对你做不好的事情?”
“比如?”
“比如改封世子,将你赶出侯府。”
“若他真这么做,也与你没有关系。”许清桉道:“从我入府开始,类似的话已经听了十五年。”
薛满不后悔了,老家伙欺人太甚,她应该再砸一只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