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翠院。
应姨娘坐在谢蕊不远处的绣墩上,哭哭啼啼幽怨道:“那个小丫头片子,害你舅舅被鞭笞后流放岭南那等子穷山恶水之地,真是的,咱们这般权势滔天的人家,难道竟连个亲戚都难以保下来吗?说出去都教人不相信,都教人笑掉牙……”
谢蕊只觉得自己被应姨娘絮叨得一个头两个大。
翻了个白眼,她喝了一口茶压了压心中烦躁,耐着性子道:“姨娘莫哭了,省得哭坏眼睛,也省得听得我心烦。”
听到谢蕊这般说,应姨娘哭得越发厉害。
她数落谢蕊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小贱人,被打得血.肉模糊后,即刻被流放发落的,可是你血亲的亲舅舅!那个小丫头片子狠心绝情,不允任何求情余地,你这死丫头怎么也学她,不知道去找你父亲求求情?血浓于水你晓不晓得,你再怎么学她,骨子里流的血有一半跟我们也是一样的……”
平日里谢蕊便不爱听应姨娘说这种话。
此时她心中烦闷,又听到应姨娘这般说,更是听得心头火起。
谢蕊不耐道:“姨娘别在这里替应忠那个有罪的奴才攀扯我了,我如今被禁了足,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有本事给他一个背着人命官司的脱罪?谁会听我的?姨娘整日里便只会异想天开。”
顿了顿,看着应姨娘,面上浮现出几分带着轻嘲鄙夷的神色来,谢蕊反唇相讥。
“还有,我再提醒姨娘一遍,什么亲戚血亲,姨娘在我耳根子旁嗡嗡几声便罢了,千万莫要不要脸出去在别人面前也这般口出妄言,仔细到时候受人耻笑是小,被掌了嘴丢姨娘颜面,丢整个珠翠院颜面,才是得不偿失。”
应姨娘闻言,有些讪讪梗着脖子,争辩道:“本来便是你的亲小舅舅,你还不想认了……”
谢蕊摆了下手,挥止了应姨娘的话,烦不胜烦道:“我与几个姑娘的舅家是荥阳郑家,范阳卢家,什么亲小舅舅,哪里来的贱骨头奴才要攀附主子,今后我是统统不认的。”
听谢蕊这一番不留情面的话,应姨娘气得指着她的指头都有些发颤:“蕊娘!你!你!”
打算对接下来应姨娘生气责骂的话充耳不闻的谢蕊神色淡淡。
她早已习惯了应姨娘神经质的唠叨,从来听到不顺耳的话,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浑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无赖的模样。
见谢蕊清丽姣好,不复孩童稚气,流露出少女绰约风华的面容上冷淡的神色。
又扫量了一眼她柳条般纤细的腰.肢,玲珑有致的好身段。
应姨娘想到面前这个女儿已经快要十四岁,还有一年便及笄了。
她的性子素来是我行我素,极有主见与决断的。
自己早已经做不了这个女儿的主。
到底,谢蕊已不再是从前自己不痛快了,便能随意打骂的小丫头片子了。
子女长大羽翼丰满,父母渐渐垂垂老矣,不能管教约束后,难以避免的,两方地位会有稍许翻转,在不和睦的家庭,这种情况尤甚。
更何况,应姨娘说到底,也不过是谢蕊的庶母,管教起长大成人的女儿来,总是有些理不直气不壮的心虚之感。
又想起今日在宅院里探听到的那个消息,应姨娘的目光闪了闪。
涌到口边想要责骂的话,还是吞了回去。
叹了口气,应姨娘望着谢蕊,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伤感惆怅道:“我知道姑娘嫌我出身不好,可我好歹生你一场,又将你养得这般大了,姑娘何至于说这种伤我心的话?”
看到破天荒忍气吞声的应姨娘,谢蕊不禁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她好整以暇地望着应姨娘,不知道这个头脑简单,平素不会控制情绪的生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应姨娘察觉到谢蕊落在自己身上疑惑审视的目光,微咬了下唇。
她柔柔弱弱望了谢蕊一眼,打感情牌道:“只盼将来姑娘出了门子,奔了花团锦簇的好前程,也莫要忘了生你养你的亲娘才是。”
听到应姨娘这般说,顿了顿,似反应过来什么一般,谢蕊凝着应姨娘道:“姨娘这是什么意思?我离出阁还早着呢。”
闻言,应姨娘果然倒豆子似的,将自己知晓的都倾诉给谢蕊。
她面上神色转悲为喜,喜气洋洋坐在谢蕊身旁,握着她的手笑吟吟道:“蕊儿,你还不知道罢,今日我听府里人说,你的亲事家主跟太太已经定下了。”
谢蕊不动声色地笑着问道:“哦?是哪家的郎君?”
应姨娘握着谢蕊的手,喜滋滋答道:“是弘农杨家长房的嫡长公子!那可是数得着的高门大户,你嫁过去便是长房嫡长媳呢……”
闻言,谢蕊面上不禁流露出些狐疑之色来。
她问道:“这么好的亲事,怎会落到我头上?”
听到谢蕊这般问,应姨娘望着面前的女儿,面上又是得意,又是有些暗暗嫉妒。
当年她的相貌,同如今容色正盛的女儿也不相上下。
只恨父母都是谢府家生奴婢,兄弟姐妹也个顶个的没出息,都是些靠着她在府中地位与接济,这些年才能过上好日子,还不晓得知足,时时来打秋风的窝囊废。
太太郑氏怀二姑娘谢芙的时候,忌惮进门前便受宠爱,年轻貌美,又有一子的田姨娘,想抬举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
只可惜太太跟郑家聪明反被聪明误,陪嫁丫头都是些庸人之姿,不入眼的。
家主对太太几番暗示送人皆坐怀不乱,反倒教她先在谢老夫人那里得了脸,被老夫人送给了家主,先做通房,不久后有孕怀了辰儿,便收房成了姨娘。
若她当初有女儿谢蕊这般家世门第,还用得着在面善心苦,当年晓得她怀了辰儿后,便常常让她一站一整日,给她立规矩的太太郑氏手中讨生活?
她何至于这辈子望到头,也不过是个妾侍?
越想心里越酸得慌,应姨娘扫量着面前俏生生的谢蕊,掩下眼中情绪,笑着奉承道:“蕊儿,你是谢氏主家长房的姑娘,又生得这般相貌人品,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京城哪个世家不是踩破门槛,想要聘你回去做宗妇。”
这话夸得谢蕊天上有地下无一般。
敷衍地弯唇笑笑,谢蕊看着应姨娘,懒懒笑道:“姨娘莫要卖关子了。”
应姨娘于是将自己打听得来的,杨家那位嫡长公子家的境况,一一同谢蕊说了。
原来这位杨家长房的大公子虽然方才十九岁,但却已经丧妻一年,不
过并无子嗣。
杨家长房如今的主母,是杨大公子的姨母继母。
这位杨太太是家中庶女,在嫡姐难产去世后嫁进杨家,这些年又为杨家如今的家主杨司空生了三个嫡子,两个嫡女。
杨家虽也是累世名门,但这辈人行事却格外奇葩刁钻。
前几年杨司空生了场病,病床前杨家的兄弟四个因着家产分配之事,险些将只是感染了风寒的杨司空给活生生气死。
如今虽未分家,但杨大公子同继母与三个继弟之间,关系已是剑拔弩张。
杨大公子到底是嫡长子,便是勋贵之家,快要弱冠还不曾有甚功名,是个庸碌之辈。便是与继母兄弟闹得家宅不宁,以至于全京城背后窃笑,杨司空还是想要为他寻一个好妻子。
谢蕊微微撇嘴,与应姨娘道:“这种人家,去了便是给人做受气媳妇的,也只有姨娘会觉得是什么好亲事了。再说了,还是去做继室,又不是发妻,有什么值当高兴的?”
听到谢蕊话中的冷嘲热讽,与明摆着的不甚满意,应姨娘只觉她的脑壳是坏掉了。
这门婚事在应姨娘看来,是再好不过的了。
杨家可是世家名门,前面已经去世的老家主,这位杨大公子的祖父曾经官至太尉。
那可是三公之一的朝廷重臣呢!权势地位自不必多言,只单单说,杨家世代为官为爵,家业不晓得有多丰厚的。
今日甫一听到这门婚事时,应姨娘心中,对卢宛破天荒生出些感恩戴德来。
这位新主母虽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沉,像是个面慈心狠的笑面虎,教人有些畏惧暗恼。
但到底是世家望族教养出来的名门贵女,心胸开阔,一点都小家子气,竟不计前嫌为蕊娘寻了这样一门好亲事。
她细细打听过了,这位杨大公子是主母亲自择定的,主君那边也点了头,如今只等杨家上门下定,过了明路。
在应姨娘看来,杨大公子难缠的继母与继弟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
那位杨大公子占着杨家嫡长子的名头,循着礼法律令,将来杨司空死后,杨家大半产业都是他的。
他那三个仗着后母偏袒便痴心妄想的弟弟,若是自己不出人头地,将来不过是些打秋风,要腆着脸过来攀附的宗族亲戚,有甚可怕的。
谢蕊无语凝噎望着应姨娘面上难掩的强烈兴奋,真是服了她了。
父亲在世便闹着分家析产,世人皆会耻笑。
所以,当初杨司空病榻前,杨家四位公子要分家之事,才会一度沦为京中笑柄。
而杨大公子如今才十九岁,他爹杨司空还能活三十年不止。
也就是说,若她真的嫁到杨家,还要在跟丈夫交恶的继婆母手下待几十年。
她还要面对三个显而易见跟她不对付的妯娌,两个与婆母妯娌同仇敌忾的大姑子或是小姑子。
姨娘真的觉得这杨家可嫁吗?
见谢蕊望着自己,目光愈发复杂难看,应姨娘不禁有些不服气。
她匪夷所思劝道:“姑娘眼睛高,如今竟连杨家那种门第都瞧不上了,可也该照镜子瞧瞧自己是什么东西,你又不是太太生的嫡小姐,摆什么高贵的架子呢……”
看到谢蕊闻言,沉了面色,目光愈冷地瞧着自己,应姨娘梗着脖子,仍旧觉得自己说得没错。
“这世上哪有美玉无瑕的好事?杨家已是姑娘能攀得到的最好的婆家,依我看差不多得了!再多强求便过分了!”
见谢蕊神情漠然,起身便要拂袖离开,应姨娘知道她这是厌烦极了自己的絮叨。
但不死心的应姨娘,却仍旧追在谢蕊身后,唠叨劝诫:“嫁到破落人家里姑娘倒是能掌管全家,可那家掌起来有什么意思,享用不了体面尊荣,锦衣玉食的日子,姑娘能过得了吗?姑娘什么都想要尽善尽美,可也要瞧瞧自己是甚模样……”
谢蕊烦应姨娘烦得不行,偏生此人是她的生母,与她同住一个院子,而她如今又被禁足。
关上房门,将应姨娘琐碎聒噪的声音一道关在门外,想到方才得知的那门婚事,谢蕊眼神暗了下去。
她绝不要就此认命!
……
夜色如墨,卢宛自从有孕后,便变得甚为嗜睡,不到亥时,便早早上榻休息。
困意沉沉,她正睡得香甜,却忽觉腰肢被一只劲瘦有力手臂勾住,揽入身后灼热怀中。
夏夜寝衣薄,被火炉般体温的男人身体这般搂抱着,卢宛微皱眉心,有些不快不耐地悠悠醒转。
推了推男人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与放在小腹的大掌,却纹丝不动。
卢宛借着转身的动作再度推了推谢行之,枕在他手臂上,抬眸,睡眼惺忪问道:“怎么样?老夫人好些了吗?”
今日下午,谢行之鲜见有空跟她一道用晚膳。
却不料,两人方才动筷,寿安院的人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说谢老夫人醒了。
卢宛胃口不好,身子骨也变得懒洋洋,软绵绵的,谢行之便让她莫要再去寿安院,免得沾染病气与晦气。
望着怀中小妻子睡眼蒙眬,微皱的白皙小脸,谢行之眸色怜爱地低头,在她嫣红水润的唇瓣上亲了亲,抱着她道:“已经醒了,只是精神愈发不济,已经在各地又发告示,遍寻天下名医。”
想到之前谢老夫人摔伤了腿,病急乱投医,竟叫了术士来府中驱魔辟邪,卢宛含糊道:“莫要再教老夫人喝符纸水了……”
提起此事,平素独断专横的谢行之也是无可奈何。
修长指节挑起卢宛的一缕乌色长发,在指间把玩,他摇首道:“母亲深信那种东西,我们为人子女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