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战,皇帝彻底病倒了。
永昌朝臣唯顾淮马首是瞻,二皇子党与其分庭抗争。蛮夷叛党余孽悉数下狱,当日宴上,跟在李玮身后的侍卫被视为叛党二把手。
李琰一派坚持将其斩首示众,以平民愤,顾淮却以皇帝尚在病中,不得擅自处置为由,不肯将其斩首。
无奈,那个叛党侍卫只得被戴上枷锁,吊在东华门门口。
他正对着东华门跪,锁链紧紧扣在他的手腕,将连接处磨得血肉模糊。链子的长度很巧,将他不上不下地吊起,让他坐不实、跪不直,精神时刻处于一个高度紧绷的状态。
满天大雪飘落,寒凉彻骨,柳安予披着斗篷,抱着手炉,尚且还冻得直哆嗦,她只搭了那人一眼,便嚇得酸牙,“他就穿这点?这般折磨着,倒还不如斩首弃市,死了一了百了。”她今个是来谢恩的,身着诰命大袖翟衣。
头上的串珠坠子随着步子轻轻摇曳,霞帔披身,繁复的绣样衬着她清丽的容颜惊为天人,琥珀般的眸子被雪映出冷意,宛如神仙妃子从画中步出。
她冠上的宝石好似赝品,透亮的双眸才是真迹。
柳安予如霜的眸搭在那罪恶的人身上,带着悲悯,罪犯好似有所察觉,艰难地抬起头,甩了甩浑浑噩噩的脑,与她对视。
一双清澈的眸。
雪粒滚到他被血染得暗红的囚衣,与他躯体的温度融为一体。
“他叫什么名?”柳安予不由得问。
青荷被那人脸上的长疤嚇了一跳,连忙拽着柳安予赶紧走,避开眸子小声道:“不知道,好像是个哑巴,怎么严刑拷打都不说话。”
柳安予的眸子暗了暗,没有再继续说话。
谢恩只是个胡乱的由头。
柳安予真正想干的,是来看一看皇帝的状况。
她由着青荷为她解下斗篷,接过笏板恭敬上前。
顾淮带刀侍在一旁,人虽站得笔直,眸子却时刻黏在柳安予身上。
柳安予视若无睹,款款跪地行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免,免礼。”摧枯拉朽般沙哑的声音从皇帝的喉咙中挤出,柳安予讶异一瞬。
她不动声色地抬眸,扫向床榻,却见榻上那人宛若一具骨架,两腮凹陷,挂不上一点肉。两颗眼珠仿若随时要跳出来,缓慢地转动着。
萧宁躬身端出一个小盒,一颗颗滚圆的黑色药丸摆在盒中,萧宁隔着帕子捏起一粒,侍候皇帝服下。
皇帝一看见药丸,就如在漠中已经徒步行走了十余天的流浪儿,看见了水源,如饥似渴地将药丸吞下。
那药丸仿佛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只一颗下肚,便让皇帝□□,如获新生。
柳安予心尖微动,出了殿与顾淮并肩站在廊下时,不由得默了下去。
顾淮伸手去接雪,轻飘飘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很快便被他滚热的温度灼化成一滩水渍,他弯了弯唇,温声道:“其实你不用多跑这一趟,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问我。”
“问你?”柳安予短促地笑了一声,从鼻腔中喷出热气,“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可以好到,我可以随意使唤您了吗?”
她说话向来不留情,顾淮也不恼,只一个劲儿地笑,刻意避开她言语中的利刃,“我们怎么了?我们关系不好么?”
他抱着胳膊歪头冲她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身上的官袍霸气,衬出点痞气,“我倒觉得我们关系好得很,好到可以盖一床被子。”
“你滚!”柳安予不由得染上一抹羞怯,咬牙狠狠跺了他一脚。
顾淮被她猝不及防的一脚攻到,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抱着脚原地转圈跳,“嘶——疼疼疼!!”
“嘁。”柳安予赏他一个冷笑,优雅地理好袍子,眸中染上点微不可查的笑意,“讲真的,那药是什么?”
第65章 65 遗诏
“还记得小泉子吗?”顾淮倚着廊柱, 不答反问,勾起一撮头发在指尖绕啊绕。
顾淮的发质柔软,像长长的小猫毛, 在他指尖勾勾搭搭。
小猫毛, 多贴切的形容。
柳安予的眸子泛起涟漪, 想了想,“给皇上灌毒酒的那个?”
“嗯。”
顾淮的话正经了起来, “小泉子是我从李琰那借的刀,那酒,则是我为李玮布的网。”
“早春的江州匪患不假,但还没到猖獗的地步, 是李琰借刀杀人,妄图通过官员欺压使匪患激愤, 这才将事情闹大。皇上借题发挥, 想削去左相的势力,故而有了早春禁足的那道圣旨。偏生,挡到了李玮的财路。”他转过眸,“李玮在江州贩卖神仙醉、神仙卧的路不通, 便把货运到了京城,开了秫香馆,这也才有了后面的事。”
“小泉子的酒已让皇上上瘾, 萧宁喂的药, 便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神仙醉、神仙卧的原料。”顾淮顿了顿, 敛眸,“是罂.粟。”
“难怪。”
“难怪会让人成瘾。”柳安予了然, 讶异地垂眸思忖,“......萧宁是你的人?”她虽是问句, 语气却肯定。
顾淮挑眉,“你怎么知道?”
柳安予像在看白痴一样看他,“你娘姓萧,我又不是不知道。”
“哦对......”顾淮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两人站在廊下,廊外飘雪,积了厚厚一层,像给台阶铺了一张雪毯,将柳安予来时的脚印尽数覆盖。
“冷吗?”顾淮揉了揉冻红的鼻尖,凑近她问道。
他伸出手,想牵住她。
“还好。”柳安予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两人分开了点距离,她抬眸盯着他良久,“你呢,冷吗?”
顾淮问的是天气,柳安予问的却不是。
她看着他,眼底蕴藏着缠绵的情谊。
你呢?
一个人站在这里,冷吗?
顾淮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垂眸张了张嘴,“......不冷。”
他心底在叫嚣着,开了口,却说不出挽留的话。
是他给的和离书。
是他说不再纠缠的。
柳安予顿了顿,没有再说话,她望着长廊外连绵的雪,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
“不用送了,我该回去了。”她言语轻轻,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青荷撑着伞跑过来,替她提着些裙摆。
顾淮没有挽留,他侧过身,弯唇让了路。眸子却一刻不错地黏在她身上,直到她走进满天飞雪,身形渐渐模糊。
漫天飞雪像是他的遗言。
落地无声。
“予予,我冷。”顾淮靠在廊柱上,轻轻地说给自己听。
“没有你的日子,我都冷。”
但他不能再留她,外面将他骂得体无完肤,倘若,倘若有一天......顾淮不敢想,但好在,他已经替柳安予找好了退路。
*
皇帝油尽灯枯的时辰,比顾淮预想得来得早。
今年的雪,比以往大了不少,洋洋洒洒如鹅毛般的雪从空中飘落,遮盖住层层瓦片,檐下蓄着冰锥,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
青荷在屋中架了小炉,炉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地溅出火星,青荷将小壶放上去遮盖好,隔水温酒。酒香弥漫着整个屋子。
炉火将屋子烧得暖,柳安予坐在矮凳上,安静地抚摸着手中精巧的雕花手炉,猫玉玉窝在她脚边,正暖洋洋地烤着火,舒服地呼噜呼噜叫。
樱桃应柳安予的要求,半开着窗,寒风裹挟着雪粒吹进来,还未碰到柳安予,便被屋内的热气化成水雾。
“樱桃,我的那件白绒斗篷呢?”柳安予搁下手炉,一把抱起脚边的猫玉玉,猫玉玉在她怀里打着滚,喵喵地蹭着她的掌心。
“郡主要出去?”樱桃讶异,“奴婢去找一下。”
青荷眼观鼻鼻观心,端上一杯刚温好的酒,淡褐色的琼酿带着余温,琉璃酒樽折射出华光映在她脸上,“郡主,酒。”
她端起酒樽,白瓷般的手指衬得蔻丹艳红,仰头,一饮而尽。
猫玉玉舔舐她的指尖,带着倒刺的软舌虽粗糙,却较它的眨巴眨巴的大眼睛讨巧。
“郡主,找来了。”樱桃撩帘,捧着厚实的斗篷进来。
柳安予起身,眸中带着一丝决绝,艰涩地张了张口,“......为我披上吧。”
永昌十八年,极寒的一个冬,大雪埋骨,大厦将倾。
“萧宁!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本皇子?!”李琰冷着眸,怒瞪着萧宁的脸。
萧宁却丝毫不惧,拦在他面前,冷笑一声,“皇上有令,只得叫顾大人来见,未经传召,奴才实在是不敢随意放二殿下进去。”
“你!”李琰一把攥住他的衣领,怒气冲天。
不等他发作,顾淮身着银甲稳步走来,厚靴踩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个深坑。他眉眼如削,高高束起的长发攒着雪,面色冷峻。
“二殿下,何故为难萧公公?”他抓住李琰的手,人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峙,针锋相对,无形的硝烟弥漫开,他的力气很大,轻而易举地将李琰的手腕捏得快要断掉,李琰无奈,咬牙松了手。
李琰表情扭曲了一瞬,冷笑着将声音转低,“顾淮,你最好心里清楚,谁才是正统。”
“自然。”顾淮勾了勾唇,不急不徐地垂下眸,用仅仅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殿下,可以开始了。”
李琰陡然沉下了脸,唇边的笑阴恻恻的,目送顾淮进去,他抬了抬手,后边贴身侍卫连峰连忙上前,李琰目不斜视,压声吩咐,“去。”
“是。”
一进寝宫,扑面而来的汤药味,只是闻着,顾淮舌根便已经泛起苦涩,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皇上,臣来了。”顾淮走到近前,榻上那人脸色乌青,已成油尽灯枯之状,死气萦绕在他身上,形貌可怖。
皇帝浑浊的眼球缓缓转动,落到顾淮身上,声音沙哑犹如刀锯木头一般,“成玉,成玉——”他颤巍巍抬起枯木般的手,“到,到近前来。”
顾淮顺从地垂眸走过去。
“你......恨朕吗?”皇帝的声音难听嘶哑,眸中闪烁着微光。
顾淮敛眸,恨吗?
自然恨。
如若不是皇帝多疑设局,他的父亲不会受牢狱之苦,叫人割舌鞭笞;他的家不会被抄,母亲至今梦魇缠身;他的脊骨也不会断,妻子也不会被当众羞辱受笞刑......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顾淮如何能不恨?
顾淮冷漠的瞥向缠绵病榻的他,却幽幽地答话,“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