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去老夫人屋里伺候着。”
月吟像是没听见一样,对身后的丫鬟说道。
月吟拢了拢披风,神色淡淡地从阁楼上下来,行至那说得最欢的婆子身旁,她脚步慢了下来,目光一直凝着那婆子,不再是寄人篱下的怯懦模样。
谁也不能说柳婉星的坏话,也不可以嚼伯母的舌根。
不可以。
气氛骤降,那婆子闷头干活,丝毫不敢抬眼。
须臾后,待这颇沉的气氛散后,那婆子松了气,额上已渗了层薄汗。
月吟出了皎月阁,往老夫人院中去。
丫鬟玉瓶低声絮絮道:“早知是来冲喜的,当初在扬州时,咱们就不该认下这身份,让他们败兴而归。”
玉瓶是跟着月吟从扬州来的,是柳婉星的贴身丫鬟。
路上没有旁人,声音虽小,但月吟还是听见了。
她顿住脚步,回头看眼玉瓶,坚定说道:“谁说会被赶走?我这扬州来的表姑娘,偏会久留定远侯府。”
“他们看中了姐姐的命格,我看中了定远侯的威望权势。”
你来我往,各取所需罢了。
月吟不是柳家人,与定远侯谢氏门阀也毫无干系。
但自从四岁那年父亲去世后,她孤苦无依,便被柳婉星母亲收养在膝下,与柳婉星一起长大。姐妹二人情谊颇深。
好景不长,柳婉星母亲去世后,本就受宠的妾室,仗着生了柳家生了长子以及柳老夫人的偏心更是越发张狂,时常苛待柳婉星。
今年二月初,那是柳婉星头七的第三日,定远侯府突然来了两名男子,奉命接柳婉星回定远侯府、外祖母家。
可柳婉星早就溺水而亡,爹不疼娘又亡祖母嫌厌的嫡女,死了便死了,恰逢柳家那段时间不便传出丧事,柳父随即决定秘不发丧。
从京城来的男子并不知晓柳婉星去世,还大有不接到人不罢休的架势,柳父明显焦灼不安。
月吟对柳父道:“伯父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吗?伯母是老侯爷的五女儿,这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攀上定远侯这高枝,伯父在官场上还愁没有人帮扶吗?我是伯母带大的,与婉星年纪相仿,况且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定远侯府的事情,至少能应付自如,不会轻易穿帮。”
“我入定远侯府后,自是会在侯爷跟前,帮伯父的。”
就这样,月吟带着两名丫鬟,跟随来接人的俩男子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三月寒风料峭,吹乱月吟发丝,一片梨花随风飘落她衣袖。
她敛了思绪,垂下眼睑,掸走那片梨花。
这梨花,是从不远处的梨林飘来的。而那梨林幽静处,住的是定远侯世子。
那位极有威望、清风霁月的男子。
月吟昨日辰时才入的定远侯府,本以为会是祖孙阔别重逢泪眼婆娑的场景,哪知等着她的是道士做法。
老夫人久病,卧床不醒,定远侯府众人寄希望于柳婉星的命格冲喜。
月吟按照道士的指示,拿着桃木剑在屋外走一圈,又跨了火盆,最后才入的老夫人寝屋。
一进屋便是浓郁的药味,老夫人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原本富态的脸颊凹陷下去,脸上失了血色紫白紫白的。
可怕。
晚些时候,月吟拜见府中长辈时,长辈们的态度不冷不热,更是让她觉得在府中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
倘若哪日身份泄露或是被送回扬州去……
绝不可以!
月吟回了神,凝着梨林中寂静的院落,若有所思。
听说定远侯世子兰芝玉树,极具威望。
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是能诱他动心,得他的庇护,兴许事情还有转机。
淳化堂。
虽说老夫人屋中不缺伺候的人,但月吟一大早就主动来了。
寄人篱下的日子,月吟过了十二年,太明白该如何做才能讨得长辈欢心,如何在府中有片立足之地。
如今老夫人尚未醒来,她只需在老夫人院中混个眼熟,看似尽心尽力在一边伺候,让府上长辈觉得她是个安分乖巧、孝顺的人。
许是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念着几分亲情,待她还算和善客气。
待了有一个多时辰,月吟总感觉老夫人屋子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当她凝着床上的老夫人细想时,一阵问安声传入她耳中,将她思绪拉了回来。
定远侯世子来了。
月吟心里暗暗窃喜,她没主动去寻世子,是他凑来她眼前的。
她起身,不动声色理了理裙裾,落落大方站好。
今日这身紫色襦裙,倒是更显她肌肤胜雪。
男子玉冠高束,一袭墨绿色窄袖衣裳,气宇轩昂,斯文端正。
衣上印着的修竹青叶,倒显得他好似从竹林深处走来的清冷谪仙,让人生畏,不敢指染玷污。
四目相对,月吟却见那清风霁月的男子眉头轻蹙,沉沉的目光看向她,似是不喜。
月吟忙敛了视线,低头往前去,与他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乖顺福身道:“大表哥万福金安,我是侯爷派人从扬州接回的,您的表妹,姓柳,名婉星。”
又觉今日相见有些突兀,月吟补充道:“外祖母久病不醒,婉星放心不下,便来陪着。”
男子长身而立,仪态偏偏,拱手道:“谢澄,字行之。”
声线清冷,一如他整个人矜贵不可攀。
谢行之话毕,未曾再看过她一眼,单手负后便朝老夫人床边去。
冷漠疏离,似竹叶上尚未化去的凛寒雪霜。
仿佛适才只是出于涵养罢了。
两人擦肩而过时,谢行之身上的清冽的檀香味飘来,月吟一愣。
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是香!
屋子里的熏香味道好像不对!
老夫人床边柜子上,铜兆祥纹熏炉中燃着香料,轻烟袅袅升起,弥散在屋中。
月吟有意识地闻了闻,确认无疑后,双瞳骤缩,愣怔在原地。
这熟悉的香味,她永远记得。
满心都是熏香的不对劲,月吟跟在谢行之身后,目光紧紧盯着缕缕轻烟,步子比平常大了些,想尽快去到那熏炉边。
然而刚走几步,前面的男子突然停住脚步,侧身凝她一眼。
月吟猝不及防,待回过神来时,谢行之已经近在咫尺。
高大的身影将她罩住,他乌沉沉的视线凝着她,月吟心下一惊,被吓得步子退后,可这一退,不慎踩到紫色裙摆,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往后倒。她本能地伸手,想去抓握东西稳住身子,眼瞧着要抓到谢行之衣袖时,男子欲往后退。
她却先一步抓住谢行之手。
借着力,她身子往前倾去。
可月吟稳住身子后,才发现差点撞进了谢行之怀中,鼻尖萦满男子身上清冽的檀香味,她脸霎时通红,忙推开谢行之。
谢行之唇瓣紧抿,脸色沉了下来,皱了下眉,厌嫌似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月吟几乎是察觉到屋中众人投来视线的同时,窘迫地急急解释说道:“熏香!熏香好像有问题。”
月吟低头越过谢行之,直奔床头柜,指着铜兆祥纹熏炉,但又不敢把话说太绝对,“熏炉的香料中,应该还夹着其他香。”
谢行之端端站在一旁,负手于后,另一只手则置于腹前,沉眼看着熏炉。
月吟打谢行之主意不假,但她没有傻到在众目睽睽下对他投怀送抱。
这厢解释完后熏香,她对谢行之欠了欠身,道:“适才我想着这事,一时不察才冒犯了大表哥,大表哥莫怪。”
谢行之极轻地笑了一声。
嗓音如春水般柔,这般故作娇柔,倒和梦中如出一辙。
第2章
淳化堂,院中几棵梨花下。
“熏炉里的香料有问题,除了外祖母惯用的香料外,定然是在其中掺杂了其他东西t,那东西不能多闻!”
月吟说着,只见离她数步之遥的谢行之神色凛然,似在思索,那紧抿的唇无不透着一丝疏离感。
大抵是适才她的冒犯已经给谢行之留了不好的印象,他是不是连带着对她的话也有了存疑?
月吟自知她在这侯府中是不待见的,自然是没有人相信她毫无证据的话。
她心中蔓生出来的微微雀跃渐渐消失,眼底也随之黯淡下来。她看着谢行之,认真说道:“我并非是为冒犯大表哥开脱而随口胡诌的。”
谢行之目光冷淡,沉声问道:“表妹从何得知,那香料有问题?”
月吟唇张开又合上,静默片刻后,不可避免地说起往事,“我有位伯母,当年伯母小产过后身子虚弱,尽管伯母每天都在喝调理的补药,可是身子却越发孱弱,没过几月就病故了。”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月吟眼睛酸涩,声音也有几分哽咽,“明明大夫都说,伯母只要好好养着,身子就一定能好起来,可她最后还是去了。定然是其中某个环节出来问题,否则为何如此?”
她咽了咽嗓子,道:“伯母的药,是姐姐守着熬的,也是姐姐亲自喂的,问题绝非出在药上。后来细想,我才恍然大悟,伯母屋子里的熏香,仔细闻,能闻出与平常不同,似乎夹杂着其他味道,很细微的味道,不易察觉。那段时间,我常去伯母屋中,那里除了熏香味道,一切如常。”
话至此处,月吟顿住了。
她想着这以后的事情,忽地悲愤交加,甚至连身子也有几分颤抖,眼眶中不知不觉间已蓄满了泪,白皙的面庞淌着泪珠,模糊的眼睛里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包括那矜贵男子。
月吟去袖中拿锦帕,才想起她的锦帕在伺候老夫人喝药时弄脏了,不在身边,而玉瓶玉盏两个丫鬟被留在了屋中。
不想让谢行之看见她这副狼狈模样,月吟侧过身去,试图用手掌掩住面庞。
纤薄的肩膀抖动,低低的啜泣声从掩面的掌中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