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还是不停呻.吟叫唤。
周泯看了眼裴邵,得了示意才下马上前。
只见巷子里有一辆马车掀翻在地。这两年突如其来的刺杀层出不穷,周泯在裴邵身边学会了谨慎,他举着弯刀没靠太近,只用刀尖挑开车帘,原来里面的人被压住了,正蹬着脚挣扎个不停。
那人听到声响,扯着嗓子喊:“可是巡查的士兵?我、我乃宫中太医,今夜奉命进宫,小兄弟快拉我一把!”
嘶,这声音有点耳熟啊。
周泯思忖着往旁边一看,嚯,拉车的哪里是马,分明是一头驴,他迟疑道:“孟太医?”
那人也是一愣,听声辨人道:“周侍卫?”
还真是,周泯当即收了刀,掀开车把人扶了起来。
孟佐蓝在太医院资历不浅,只是为人不够圆融而一直不得重用,是以平日闲来就给禁军看点小伤小病,也因此与周泯相熟,他颤巍巍站起来,扶着腰刚要诉苦,就听周泯道:“主子,是孟太医!”
孟佐蓝才察觉不远处还有个人。
他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先朝裴邵行了个礼,“今夜多亏殿帅路遇此地,怪我图捷径走了小道,谁料地面竟是坑坑洼洼,这一不小心就……见笑,见笑了。”
裴邵骑在马上看他,道:“今夜太医院没人当值?怎么要你漏液进宫,难道是圣上身子又不好了?”
“哦,不是圣上。”孟佐蓝道:“是公主犯了胃疾,当差的太医开过药仍不见好,念着前些年公主这病症一直是下官诊治,才遣人来通传。”
裴邵一时沉默,缰绳在掌心多绕了一圈。
他问:“通传的人呢?”
也是怪了,乌漆麻黑看不清人脸,但孟佐蓝隐约嗅到了一丝戾气,他下意识放低了声音,“那通传的小太监想是头回出宫,路上把腰牌丢了,怕上头责骂,只得摸黑回去找,他倒是给我留了匹马,但下官……不会骑马。”
孟佐蓝说着亦是汗颜。
周泯却听乐了,“那你也不能把马换成驴啊,等你这么慢悠悠到宫里,长公主怕已经疼死了。”
说罢,只觉得头皮一凉,周泯下意识敛了笑意。
裴邵看向孟佐蓝,道:“车架已经散了,我送太医进宫。”
“啊?这怎么使得,哪里敢劳动殿帅?!”不仅是孟佐蓝惶恐,周泯也愣了愣,说:“主子,要不还是我送——”
裴邵冷眼扫过来,周泯把话咽了回去。
孟佐蓝道:“其实那车架倒是不妨事,就是车轮脱落了,要不还是请周侍卫替我将轮子安上,再在前头替我驾马,好在此处离丹凤门也不远了。”
裴邵对他的建议置若罔闻,只加重语气说:“上、马。”
周泯了解裴邵,深知他已然没了耐心,不及多想,赶忙把太医提溜上马,安慰他说:“我们殿帅的马术全京城找不到第二个,保管你学了这一回,下回再也不必担心骑马了。”
孟佐蓝惊慌失措,“使不得、使不得啊——!”
话音未落,裴邵已扬鞭策马。
周泯呛了一口尘土,抬手在空中挥了挥。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想不明白主子跑这一趟做什么?
糟糕,他莫不是要胁迫孟太医在药里做手脚?
周泯愈发放心不下,骑马追了上去。
然而裴邵早已没了踪影。那马蹄举步生风,过往街景只余残影,马背上的孟佐蓝半路就不吱声了。到了丹凤门,孟佐蓝看着神色如常,实则三魂已经丢了七魄,下马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裴邵却还稳稳当当,伸手扶了他一把,“太医可还好?”
孟佐蓝双目无神,腿还在打颤,呐呐道:“还,还好,多谢,多谢……”
守门的禁军前来探查情况,裴邵示了腰牌命人放行。
孟佐蓝僵硬地朝裴邵躬了躬身,道:“今夜幸得殿帅相送,公主病情要紧,下官便不耽搁了。”
他说罢急匆匆迈进宫门,逃难似的,几步的路程自己绊了自己好几脚,奈何转头一看,裴邵竟还不慌不忙地跟在身后。
他惊道:“殿帅这是?”
裴邵面不改色,“此时已过宫禁,后宫不可久留,我疑心天黑路滑太医又要走岔路,耽误了公主的病情是小,犯了宫里的规矩是大。”
听着像是好意,孟佐蓝也不好反驳,只好承情道:“那就,那就有劳了。”
只是这一路裴邵也没说话,像是一道鬼影跟在后面,孟佐蓝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心里忍不住打鼓,脚程都跟着加快了些。
此时,扶鸾宫里灯火通明。
程慕宁脸色苍白,疼得侧身蜷缩,但她惯是能抗的,抿着唇瓣一言不发,倒是红锦急得团团转,一把掀开珠帘道:“孟太医怎么还不来?快叫人去催催!”
纪芳也候在帐外忧心如焚,他踮脚往里偷觑一眼,迟疑地说:“我记得三年前公主这胃疾已有好转,怎么今日看着越发糟糕了?而且这趟回京,公主的身子好像也大不如前,都快入夏了还穿着丝锦。”
红锦没好气道:“废话!要不是圣上——”
“红锦。”银竹警觉地打断她,又对纪芳道:“邓州苦寒,公主身子娇贵,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作为圣上派来的人,纪芳也不好再说邓州的事,悻悻道:“我去看看炉子,热水兴许烧好了。”
他出门时正逢孟佐蓝到了,两人打了个照面,纪芳催他进去,自己也匆匆走了。
宫女引着孟佐蓝进到里间,红锦替他掀了帘,“公主方才吃过一剂药还不见好,孟太医快给瞧瞧。”
孟佐蓝都不用掀开帘子看程慕宁的脸色,十分熟稔地就掏出了银针,“我先给公主施针止疼。”
那几针扎下去,程慕宁果然见好。
孟佐蓝紧接着替她把脉,其实程慕宁刚回宫那两日太医院就已经来请过脉,只是眼下个个都巴结着扶鸾宫,请脉的差事轮不到孟佐蓝,他也只看过太医开的调养方子,都是些滋补的药材。
果然脉象有迟,这是气血不足,寒凝内阻所致,结合邓州的气候与公主素来畏寒的身子,这病症似乎合理,可他再仔细探,便能察觉这虚弱的脉象还隐隐有散乱之状,像是还服用过别的药物。
“公主可是吃了什么伤身子的药?”孟佐蓝皱了皱眉,不信邪似的又把了回脉。
程慕宁微微睁开眼,隔着床帐看他,没有打搅。
直到孟佐蓝乍然收手,“嘶,公主可是用过毒?”
程慕宁一叹,盯着头顶的床帐缓缓道:“那么多太医诊过脉,孟太医可知为何无一人直言异状?”
孟佐蓝怔了怔,看这体内毒素不是冲着要人命去的,若长期累积,也只是叫人久病体虚,再难康健。谁会下这种毒,他虽不够圆融却也不是傻子,当即明白过来,忙跪地道:“下官惶恐。”
程慕宁却忽然问:“你身上有血腥味,方才见过什么人?”
孟佐蓝一愣,抬起头道:“下官的车架在半道上坏了,是殿帅送下官进的宫。”
这回不用程慕宁提点,孟佐蓝便赶忙说:“公主胃疾加重确实是亏了身子的缘故,不过是因受寒所致,便是殿帅问起,我亦如此作答。”
第13章
孟佐蓝进去一个多时辰,裴邵就在外面站了一个多时辰,巡防的士兵几次路过此地,以为今夜有大事发生,拱手之后都吊起了精神。孟佐蓝出来时便察觉周遭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夜里几十双眼睛盯得人不太自在。
没想到裴邵还没走,孟佐蓝脚下一顿,疾步上前道:“瞧下官这脑子!一盯着药便什么都忘了,让殿帅好等,只是今夜时辰已晚,出宫多有不便,下官去太医院将就一宿便成,就不劳殿帅再送了。”
裴邵没想送他,淡声问:“进去这么久,公主的病很棘手?”
“哦,”孟佐蓝心下已然打好腹稿,道:“倒也不是,看诊开方不费事,只是担心宫人熬药拿不准火候,误了药效,只好在旁亲自盯着。唉,殿帅不知道,这熬药门道也不少,首先就是这水啊——”
裴邵打断他:“我记得公主的胃疾,三年前就已经好多了。”
孟佐蓝镇定称是,低头把方才在程慕宁跟前商定的说辞详说与他听,幸而这是夜里,否则他那说谎时心虚的表情,一眼就能让人看出破绽。孟佐蓝最后道:“且公主今日空腹饮过酒,免不得要犯病,不过方才喝过药,已无大碍了。”
裴邵负手而行,“药的成效终归迟缓,她夜里恐怕不好过。”
说罢他顿了顿,拨开头顶的柳条,道:“太医也知道,如今圣上已然病倒,扶鸾宫这里要再出事,宫里宫外都要大乱了。事关国政,孟太医身上的担子重,还请时时挂心,勿要疏慢。
都牵扯到国政了,孟佐蓝也不敢似平日般浑水摸鱼,紧跟他身后道:“还请殿帅宽心,公主金尊玉贵,下官不敢慢怠,方才已给公主施过针,必不让公主夜里难受。”
“并非让我宽心。”裴邵瞥他一眼,冷淡地说:“太医是在替圣上解忧。”
孟佐蓝连连点头,“是是是,下官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都提到程峥了,作为御前的将领,裴邵也顺带随口问了问他的近况,尽管他深知程峥无恙。孟佐蓝自是有问有答,只是适才经过扶鸾宫的一番对话,此时再提圣上,难免有些晃神。两人都心不在焉的,直到分岔口,孟佐蓝拱手告辞。
裴邵却没有立即动身往宫外去。
黑夜遮掩了他眉间的不高兴,裴邵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无名火,好多天了,烧得他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站在原地,回头还能看到扶鸾宫的檐角。
寝殿留了两盏油灯,幽微的烛光照着桌角那尊吞云吐雾的紫金香炉,龙舌香和药味混在鼻息间,程慕宁睡意朦胧,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
梦里也是这样的味道,她的薄衫被汗打湿,恹恹埋在奏疏间。
她的胃疾是当年替程峥处理政务时落下的毛病,那时程峥这也不会那也不行,程慕宁不得不事事替他把着,常常一看折子就看到夜半,疼起来也不叫人,忍忍就过去了,于是身边侍奉的宫人愣是没有一个人察觉,等到实在扛不住了,便也成了顽疾。
太医开药只可慢调,好在孟佐蓝精通针灸,几针扎下去仿佛药到病除。
但她对裴邵说:“孟太医……医术也不算十分精湛,针灸虽有效,到底也只能缓三分疼。”
裴邵信以为真,起身说:“我从朔东带来个医士,是我父亲用惯的军医,医术很了得,我让他进宫来。”
程慕宁拉住他,“兴师动众,惹人非议。”
裴邵拧眉,“哪来的那么多规矩?”
“唉。”程慕叹气:“宫里么,你要习惯啊裴小将军。”
裴邵似乎拿她没办法,将她摆放在榻上,“公主睡吧。”
他掖了掖被褥,照顾人的动作很生疏,可一本正经的模样却让人稀罕。程慕宁攥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腹前,那只大掌微微一顿,最后僵硬地替她揉了揉胃。
她说这样有效,裴邵也不知真假,只见她脸色有所缓解,以至于后来每一次都照做不误。
大概是二十年长在刀枪剑戟下,直来直往习惯了,也没想到这天下还有这么个阴险的地方,有这么个阴险的人,时时哄骗他。
掌心的滚烫隔着衣料,程慕宁梦中下意识抬手覆住,她喃喃道:“裴邵……”
那温度却倏地抽离,程慕宁蹙了蹙眉,想要睁眼却醒不过来,隐约听头顶落下一声轻嗤,带着点冷恹恹的郁气。
……
天刚蒙蒙亮,事关武德侯的折子就雪花似的飘进御乾宫。
程峥早知消息,不必翻看也能猜出个大概,要么是为武德侯鸣不平,要么就是弹劾长公主社威擅势,左不过就是这些陈词滥调,从前又不是没看过。他称病就是不想沾惹是非,挥手便让人挪远了去。
侍奉笔墨的内侍询问地看向郑昌,郑昌没示意,只朝龙床上的人说:“圣上,还有几位大人一早在外求见。”
程峥觉得闹心,闷着被褥道:“不是都说了诸事由公主决断,他们又来做什么?说朕病着,不见!”
郑昌顿了顿,又说:“珍妃娘娘也在外头,说是忧心圣上龙体,想要侍疾。”
程峥还闷在褥子里,显然也不想见她,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帘子一晃,真正侍疾的人来了,“圣上昨夜晚膳用得少,既然醒了,便吃些再睡吧,别饿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