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宁仰头,就见那房顶上陆陆续续跃下个举着钢刀的死士,她忙将抱着许淙的红锦推开,一把钢刀正好劈在两人中间!
程慕宁被刀风震得耳鸣,手臂划开了一道口子,就见那死士再次举刀,力道之大,竟将护卫的钢刀直接砍断了,护卫只得将手臂横在她面前,勉力相护,那死士再一次举起了刀——
红锦惊呼:“公主!”
而这时,只闻“锵”地一声,不知哪里冒出个鬼影,步伐之快令人难以捕捉,待看到他的身形时,人已经举刀挡在了程慕宁面前。
是周泯!
程慕宁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惊愕,周泯在这里,那……她刚一转头,迎面就是一匹枣红色的烈马高举双蹄,不待她反应过来,腰间骤然一紧,整个人被带到了马上。
裴邵的气息席卷而来,他喝道:“周泯!”
周泯带着几十家将,将整条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程慕宁气息未定,回头仰看。男人的视线自上而下,先落在她苍白而不自知的脸上,然后滑向她渗出血的手臂,最后才微微蹙眉与她对视。
小臂上的疼痛开始蔓延,程慕宁忽然喘不上气来。
却说此时,侯府这场火烧得突然,又在酷暑炎夏的时节,纵然官兵赶到及时,武德侯府那几间阁楼都已经被烧了泰半。许敬卿来时,武德侯正跪在烧焦的游廊下哭,“我的宝贝啊——”
许敬卿四下一看,眼皮直跳,“我问你,你那些东西放哪了?”
武德侯哭得伤心,“什么东西,我这些宝贝,这可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啊——”
许敬卿忍无可忍,将人拽了起来,脸色沉得能滴墨,压低了声音说:“这个关头平白无故起了火,我是问你那些账本到底藏哪了!”
武德侯一哽,似乎傻了片刻,随即脸色大变,甩开许敬卿就往荒废的后山去。那废土中有一口枯井,武德侯费劲地翻过去,竟攥着井边的绳索往下爬。许敬卿唇边当即扯出一抹了然的讽笑,怪不得大理寺把侯府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
许敬卿跟着武德侯进到井底,这下面果然是另一番天地。
武德侯迅速摸到一个暗格,然而打开机关,里头却空空如也。武德侯脸色霎时一白,浑身都抖了起来,“完了,完了完了……”
他缓缓转向许敬卿,说:“这下可怎么是好?”
许敬卿额角跳得厉害,气极反笑地扬起了唇角,阴沉沉地说:“我早就与你说过,有些东西不能留。”
第20章
程慕宁在裴邵怀里晕了过去。
她的身体很轻,轻到裴邵将其抱起时下意识愣了一下。他阔步迈进宅院,成日没精打采的虎斑犬闻到血腥味,从那紫藤花架下嗖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跟在裴邵后面仰头来嗅。
“刘翁!”裴邵将程慕宁抱进房中,急声道:“叫荀叔来一趟!”
刘翁闻声而来,见状惊道:“这——”
他不敢耽误,仓促间掉了头。
裴邵绕过屏风把人放在榻上,动作熟练地撕掉了程慕宁右臂上的衣袖,露出划破的伤口,刀刃上粹了毒,那里的血已经呈黑色。他就近从床帐上撕了一截布料,死死绑住上臂,以阻止血液快速流通,而后俯身吸出几口毒血,直到荀白趋到了,裴邵才揩了嘴角的血,让出位置。
荀白趋给程慕宁把脉,裴邵站在后头,接过刘翁递过来的漱口茶水,低声问:“要紧吗?”
荀白趋一时没有答话,片刻后才收了手,抚须说:“幸而只划破了一道口子,毒尚未贯穿经脉,你处理得及时,吃几剂药就成。”
他走到一旁拿起笔,就要写下药方时看了眼裴邵,笑了声道:“还有你,你也得吃。”
荀白趋是朔东军营里的大夫,从前专门给裴公看伤,医术了得,他说没事就是真没事,但裴邵方才分明见他皱眉,松了口气的同时略有迟疑,当下没有问,只是接过药方道:“有劳荀叔。”
刘翁盯着人煎药去了,裴邵给程慕宁的手臂重新包扎后,看了她一眼,也退了出去。
虎斑犬还守在门外,见裴邵出来,朝他吼叫一声,趁着那门缝就想挤进去,被裴邵用脚拦住了。
他冷声说:“闹什么,出去。”
虎斑犬低低呜咽一声,可怜兮兮地趴回了门旁。
这时,廊下有人笑了一声。
裴邵闻声看过去,就见荀白趋竟还没走,负手站在灯笼下,打趣地说:“得见故人,它心里高兴呢。”
裴邵此刻却没有心情,他心下一顿,走过去道:“荀叔方才话没有说完,公主的身体是否还有别的不适?”
荀白趋嘴角的笑意淡了,跟着逸出声微妙的叹息,在裴邵凝视的目光下,唇畔的弧度彻底隐去,沉吟道:“我观其脉象,此前应当是中过别的毒。”
风止树静,裴邵的呼吸停了刹那。
荀白趋继续说:“不过那毒,毒性不强,要不了人命,只是毒素若在体内长年累月积攒,难免使人身体羸弱,卧病不起。”
裴邵调整了呼吸,说:“我看她虽瘦弱,但并未很糟糕。”
荀白趋于是点头,“似乎是所食毒药不久,毒性未伤及肺腑,只是因此底子略薄了些,面上虽看不大出来,但若有个小病小灾的,难免要比寻常人更受罪,再者就是——”
他微微停顿,才说:“调理好身子之前,恐难有孕。”
荀白趋这么说,恐怕就不是一般的难了。
裴邵抿直了唇角,只是重点问:“不伤及性命?余毒能清吗?”
荀白趋让她放心,“想来公主心里也是有数,应该是那时就已经找过大夫了,医治得很是妥当。”
裴邵想起来,那静尘主持似乎就颇通医理。
可他与静尘往来三载,大小事都从她那里知晓,唯有此事她未透露分毫,是静尘也不知道,还是有意瞒着他?
裴邵没有说话,沉思间侧过头去。他站得笔挺,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攥成了拳头,荀白趋能看到那截截分明泛白的指骨,以及尽力克制之下,仍微微起伏的上身。
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裴邵才说:“那就有劳荀叔,这些日子再费费心。”
“那是自然。”荀白趋还想说什么,最终只能拍拍他的手臂。
其实荀白趋是担心的。当年他受裴公所托来到京城,除了是裴邵的医士以外,还担任着看管劝谏裴邵的重任。裴家两个儿子都在马背上长大,骨子里到底是有些桀骜不羁,只是世子裴邺是长子,相较之下性子更随和稳重,裴邵就不一样了,别看他平日话不多,但却生了一副直肠子,脾气一上来就容易惹出祸端。
四年前他受旨赴京,裴公与裴世子实在放心不下,才命荀白趋在他身边多加提点。可这两年裴邵性子越发稳重内敛,尽管是他觉得厌恶烦躁的事,也能在人前做到滴水不漏,只要他想。
荀白趋这会儿担心他一时气极骑马进宫去找圣上的不痛快,但裴邵只是谢过了他,而后神色如常地回到屋里。
看起来十分冷静。
荀白趋松了一口气,看了眼又被关在门外闷闷不乐的虎斑犬,弯下腰摸它的脑袋,“咱们这公主究竟什么本事,连你都对她念念不忘。阿邵这小子,惨咯。”
……
裴邵坐在床前的椅上,沉默地盯着榻上的人看。
程慕宁长了张清柔幽婉的脸,平日里又时常笑着,即便那种笑未必真心,乍看之下却也给人一种温柔随和的亲近感,但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眉眼间总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自矜,让她即便表面上平易近人,也遮盖不住骨子里的高高在上,此刻静静躺在这里,倒是少见的多了几分似乎并不该属于她的脆弱。
只是这种脆弱像是长在刀刃上,藏在锋利的冷光之下。
裴邵不由想起了四年前,刚入宫的时候。
那时延景帝驾崩,正值深秋。
裴邵自丹凤门入宫,满目白绫,不见半点红花绿叶,远远就听见了宫人们哭丧的声音。灵堂设在长信殿,高达三尺的围墙托底,外围十九层台阶,跪满了身着素衣的宫人,台阶下是排队吊唁的大臣,有几个被冷风吹得东倒西歪,还坚持正了正冒冠。
纪芳领他在旁候着,小声道:“这会儿人多,估计还得等上半个时辰,二公子若是累了,要不要先去偏殿歇息?”
裴邵往人后一站,“不用。”
他体型比这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公子都要高大健壮,这么一站,立即引来了诸多注目,有消息灵通之人早知道了他的身份,于是不过短短一炷香,便已经有不下十人凑过来套近乎。
裴邵这种战场上拼杀过的人,看不上京城里只会坐而论道的贵人,诚然碍于父兄的叮嘱不会轻易给他们难堪,但让他虚与委蛇也实在很难,应付几个便已经失了耐心,朝纪芳说:“烦公公领我去偏殿。”
纪芳心领神会,“二公子随奴才来,入秋天冷,正好偏殿里备了暖茶——”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厚重的脚步声,转头一看,竟有人敢不卸甲就进宫来,身后还跟着一队同样威风的士兵,看起来来者不善。
就听纪芳心惊道:“这穆王何时进京了?”
那时许敬卿在朝中尚未独树一帜,许敬卿之外,还有个几次妄图把持朝政的异姓王。
延景帝病中为储君谋划诸多,他担心程峥控制不住朔东那十五万大军,于是临终下召困住了裴邵,自然也会因担心程峥斗不过穆王,而寻机将穆王遣回封地。
没有圣旨,按理说穆王不该私自回京,何况还是带着重兵重甲。
众人交头接耳,其间有人上前与之殷勤攀谈,穆王脸上没有吊唁君主的悲痛,反而在交谈中朗声大笑,那挑衅的意味昭然若揭。
有官吏看不过眼,出言指摘,却得穆王说:“先帝殡天,身为臣者岂有不来吊唁的道理?我知新帝眼下事多,便自行来了,有何不妥——”他说话间一顿,见那灵堂出来一个人,倏然转了个语调,高声道:“臣拜——”
然而下一瞬,穆王的语气跟着往下掉了掉,“是公主啊,臣拜见公主,还请公主节哀。”
众人的视线随之调转,裴邵跟着看过去,不由地眯了眯眼。
彼时程慕宁不过十六七岁的年龄,宽大的麻衣把她衬得娇小又瘦弱,可那双眼睛里没有与之相符的胆怯,她的手搭在冰冷的栏杆上,平静地投下视线,开口说:“穆王进京,可有圣上授旨?”
声音却很婉转动听。
穆王道:“虽无圣上旨意,但——”
“那可有向圣上请旨?”她紧跟着问。
穆王被小姑娘家家截了话,脸色已有不悦,“臣得知先帝驾崩,心痛不已,日夜兼程抵京,尚未来得及请旨。”
台阶上的公主垂眼看他,说:“穆王该知道,藩王无旨入京,等同谋逆。”
这话犹如一记闷雷,炸得整个灵堂内外都静了下来。
看破不说破,诚然穆王异心已起,众人心知肚明,可这样大庭广众下直言谋逆二字,只怕要有大事发生。
果然,话音落地,地面一阵颤动,斜后方忽然抄出了两列禁军,人数众多,直将整个长信殿方圆几里围了个水泄不通。这种有备而待的架势令人心惊,众人还来不及思考禁军究竟是何时藏在附近,又是为何要藏在附近,就见上方的公主拿出一则圣旨,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本宫奉先帝遗诏,捉拿反贼萧氏。”
禁军逼近,穆王身侧的随侍亲兵拔刀相对。穆王脸色阴沉,说:“公主莫不是伤心过度,开始胡言乱语了?本王乃先帝股肱之臣!”
“萧氏私囤兵马,无视朝纲,先帝恐其心有异,临终下召,倘有异动,即刻拿下!”程慕宁往前走了两步,提声说:“拿人!”
“谁敢!”穆王也没有想到,先帝刚驾崩,宫里正是一团乱麻的时候,小皇帝又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这里竟会有一场鸿门宴等着他!可惜他将私兵留在了城外,此时面对禁军,只得束手就擒。
禁军气势磅礴地来,又气势磅礴地离开。
周遭鸦雀无声,一切仿佛像是没有发生过那般,若是没有那散落一地的兵甲的话。
裴邵那时只想到了四个字——杀鸡儆猴。
在场所有人,都是那只猴。
灵堂里的小皇帝这时缓缓踏出,他轻轻咳了下嗓子才找到了适合的声量,几句场面话背得磕磕巴巴,在其他大臣的帮助下,勉强安定了浮躁的人心。
尘土飞扬后,吊唁仍然继续,官吏挨个步入灵堂。
公主从那台阶上缓缓而下,等待的官吏移步避让。裴邵当下没有动,得纪芳提醒后才往后挪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