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裴邵和许敬卿明争暗斗,互相捅刀子的事也没少干,可是一旦闹到程峥跟前,从来都是草草了事,就像他处置杜蔺宜一样,从来都是轻拿轻放,绝不会真正波及到裴邵和许敬卿。他似乎在用这种一碗水端平的方式来维持一种诡谲的、表面的平衡,甚至因为那点血缘羁绊和利益关系,他对许敬卿更多两分容忍。
程慕宁侧首,能看到𝒸𝓎裴邵握着她发丝的指节,她沉吟道:“我明白。”
倘若这个案子捅了出来,就要有人能往下查,否则就是将这个把柄白白送还给许敬卿。
可工部的事涉及武德侯,武德侯的事又涉及许敬卿和宫里,事情都搅在一起,稍有不慎就会损毁圣誉,就像张吉说的,天家颜面非同小可,所以通常这样的案子,就算是大理寺和刑部都不敢往下深究。
各级官吏又受职权限制,一方退却,这案子都办不下去。
时日一长,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是个需要破釜沉舟的僵局,而破局之人最好能不受各司掣肘,纵观前朝后宫,除了当下手持天子私印的长公主,没有谁有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先机。
程慕宁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裴邵手上擦拭的动作停了,却仍握着程慕宁那一股青丝。那青丝覆盖的地方有一颗程慕宁都看不到的痣,红艳艳的,朱砂一般点在后颈。
他停下来的动作太久,程慕宁看不到他的表情,猜不到他此刻在想什么,迟疑道:“裴邵?”
那缕青丝顺着虎口滑落,裴邵倏地回神,把帕子丢在茶几上,连带着语气都变得冷硬,“夜深了,公主早些歇息。”
程慕宁看着他的背影,茫然地默在原地。
正如裴邵所料,两日后,程慕宁借姜澜云之口在御前提了提南山行宫的事,生怕程峥听不懂,明里暗里地提了两遍,但果然程峥闻言也只是愣了许久,翌日对着两个工部小吏没事找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之后便再无动作。
程慕宁趁着雨停进宫看望程峥,程峥也并未与她提及此事,于是简单寒暄过后,程慕宁便以约见了皇后为由离开了御乾宫。
纪芳要跟,程慕宁没让,只说:“在这里侍奉圣上吧,这么些日子没回宫,不要把自己的差事给忘了。”
纪芳却吓一跳,“公主,可是奴才哪里做得不周到——”
“本宫要回扶鸾宫找些旧物,你晚些再在宫门等着就是。”程慕宁对他说。
原来是这个意思,纪芳松了口气,笑着“欸”了声,将她送到殿外,转头奉了茶盏来到程峥面前,卖乖地说:“奴才听圣上方才说话嗓音微哑,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程峥的确有些口干舌燥,这几日郑昌风寒告假,新来的太监虽周到但到底不如旧人用得趁手,不像纪芳,简直是程峥心里的蛔虫,程峥一抬手他便知要送什么上来。
程峥喝过茶,脸色稍缓了,说:“你最近在公主府如何,阿姐可有冷待你?”
“那怎么能?”纪芳说:“奴才是圣上的人,公主哪能冷待奴才,只时刻忧心圣上身边没了贴心人,要不习惯呢。”
要不怎么说纪芳这嘴甜呢,一句话说得谁也没得罪,还顺便抬高了自己,然而程峥却没听出纪芳想回宫的言下之意,一心问:“阿姐与裴邵如何了?”
纪芳如实回答:“少见他二人碰面,但殿帅将身边的近卫拨给了公主,那近卫两府走动,常常传话,裴府的荀大夫也隔三差五地来诊脉,您想若没殿帅吩咐,谁能差遣的了他?”
程峥高兴了,扬唇道:“那就好,你仔细替朕看着,待到时机成熟,朕就给他二人赐婚,也算弥补了当初的遗憾。”
纪芳捧场地笑了两声,“还是圣上周到!”
心里却兀自腹诽起来,尚公主可不是个随便的事,历来少有掌权的驸马,一旦尚了公主,这殿前司数万禁军恐怕要易主了……圣上提防裴邵的心思,纪芳用脚也能料出一二。
此时,程慕宁从御乾宫出来,刚走到后花园,就听假山后头传来动静,依稀可见几个宫女的衣袖从山石后露出来,伴随着呜呜咽咽的低哭。
程慕宁顿步,银竹和红锦互望一眼,银竹道:“奴婢去瞧瞧。”
待银竹走过去,那头声音霎时一静,一道身影从假山后慢慢挪了出来,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写满了惊慌。
竟然是许嬿。
程慕宁扬了扬眉,缓步上前道:“珍妃?”
许嬿见了程慕宁,那藏在骨子里的恐惧就犯了,她唇畔扬起一道并不愉悦的弧度,勉强镇定地行过礼,“表……长公主金安,不知公主进宫,扰了公主亲驾,还请公主恕罪。”
程慕宁莞尔:“该是我不对,珍妃娘娘病愈,竟然无人提醒本宫,否则早早该来探望。”
许嬿更怕了,这“珍妃娘娘”四个字从程慕宁口中说出来,倍感瘆人,她抿了抿唇道:“倒也不算完全病愈,只是挂心圣上,今日本想来探望……哪知碰上个不长眼的宫女!”
她手一指,先发制人道:“前线在打仗,皇后勒令阖宫缩减用度,圣上也愁眉不展忧心战事,可这宫女竟敢御前簪花,扰乱圣心,我不过教训一二,她竟敢哭饶,还惊了公主,我看该拖出去打死!”
那宫女一听跪趴在地,“奴婢有罪,还请公主,请娘娘恕罪!”
程慕宁看向一旁已经被踩碎的花,不过指甲盖大小,她说:“宫女有错,交给御前的掌事姑姑就好,珍妃大病一场,怎么还亲自处理这种小事?银竹,把人带到尚宫局去。”
银竹应是,将那人搀了起来。
许嬿也不敢说什么,只道:“小事一桩,原不想惊动宫里,既然如此,便依公主的。”
她说罢,帕子捂唇咳嗽起来,偏过头去说:“我风寒未愈,便不请公主坐下久叙了,待来日病好定向公主谢罪。”
“好呀。”程慕温声笑着,对一旁的宫女道:“快扶你们娘娘回宫去。”
许嬿福身告退,走得急还绊了一跤。
程慕宁唇畔的笑意淡下去,收回目光,看向那还默默啼哭的宫女,想了一想,说:“本宫瞧你眼熟,你从前是在扶鸾宫伺候的吧?”
那宫女一惊,泪眼婆娑道:“公主竟还记得奴婢?奴婢叫绿萝,从前是在扶鸾宫替公主掌灯,公主怕黑,夜里从来离不得人。”
程慕宁说:“本宫离京后,皇后安排了你们的去处。御前是个好地方,怎么得罪珍妃了?”
绿萝道:“奴婢原来被分到了灵嫔娘娘处服侍,珍妃与灵嫔很不对付,跟着看奴婢也不顺眼,后来灵嫔……灵嫔出了事,奴婢才被分到御前,珍妃要见圣上,奴婢便去通传,可圣上不见她,她便拿奴婢出气。”
“我知道了。”程慕宁说:“梳洗一番,回到御前好好当差吧。”
“今日多谢公主出手相救,绿萝感激不尽。”绿萝闻言擦了眼泪,千恩万谢地走了。
待人走远,红锦才说:“我倒是听纪芳说过一嘴,这灵嫔两年前进宫时也颇得圣宠,还是宫里头一个怀过皇嗣的,好像说是叫珍妃推了一把才没了孩子,人也……神志不清,眼下还被关在冷宫里。”
她说罢啧啧称奇,“咱们不在宫里的这些年,宫里好生热闹呢,从前先皇后在时都没见过争宠的场面。”
银竹说:“那是因为咱们娘娘好,先帝也好。”
程慕宁没有参与两个侍女的讨论,只朝另一边郁郁葱葱的廊亭道:“原来小姜大人也是个爱看热闹的。”
那边的人影一顿,这才拨开树枝,缓步走出来,行过礼道:“长公主金安,下官……冒昧了,并非有意听宫闱之事,实在是恰好路过。”
姜澜云蹙了蹙眉,解释得有点费劲。
程慕宁莞尔:“小姜大人不必着急,本宫与你说笑的,大人这是从皇后娘娘那里来?”
姜澜云点头道:“原不该进后宫,但家母这两日身子不适,皇后忧心,这才召我进宫询问。”
程慕宁道:“皇后仁孝,应该的。”
姜澜云顿了顿,问道:“公主那日遇刺,不知身子可有好转?”
程慕宁笑,“多谢关心,我自是好多了。”
“那就好。”姜澜云看着她,又想到什么,四下看了看,上前半步,稍稍压低声音说:“南山行宫的事,圣上没有查办的意思,公主若想审理此案,若没有合适的契机,恐违逆圣心,公主与圣上之间……”
程慕宁知道姜澜云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担心程峥与她再生嫌隙。她道:“小姜大人放心,此事我另有打算。”
姜澜云正想再问,就见一列巡逻禁军路过,他刚要往后避让,抬头就看见裴邵站在不远处。
目光猎猎地看着他,说:“姜大人也在。”
第28章
姜澜云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当即朝裴邵拱手,语气平和:“听闻殿帅前阵子一直在京营巡防,不想今日在宫里撞见。”
“此前圣上大病未愈,免了我随驾御前,如今圣上平复如故,我自也要当好我的差事,姜大人往后撞见我的次数,恐怕是只多不少。”裴邵说。
姜澜云微笑,道:“有殿帅卫戍宫中,我心安还来不及,有何可怕的。”
“的确,毕竟姜大人出身姜氏,知礼守法,知道什么该做——”裴邵也朝他笑,“什么不该做。”
姜澜云唇畔的弧度淡了些。
程慕宁察觉到这二人似乎气场不合,只思忖地扬了扬眉,没有说话,只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裴邵身上。裴邵才慢慢看过来,说:“公职在身,就不打扰姜大人与公主叙话了。”
程慕宁微微颔首,侧身让他过了。
裴邵面上看不出情绪,但程慕宁隐约能觉察出这人又不高兴了,她远远打量他的背影,揣摩中陷入沉思。
自打公主回京后宫内宫外已是传言纷纷,但姜澜云看他二人话都没有多说两句,不像是重归于好的样子,不免试探道:“公主与殿帅当年……”
不愿提及当年的事,姜澜云顿了顿,换了个方式问:“公主与殿帅可是有什么误会?”
“嗯?”程慕宁目光还落在那逐渐走远的人影上,闻言回过头,笑说:“我和裴邵之间没有误会,倒是小姜大人,你二人可是有什么不愉快?我记得四年前裴邵进京,没多久你便去了地方历练,莫非是这两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趣事儿?”
姜澜云微顿,淡笑道:“哪有什么趣事,殿前司与大理寺时常共事,两司共事时有摩擦,要说不愉快倒也不至于,只是难免……谈不上热络。”
程慕宁点头道:“裴邵受父兄影响,性子直爽,偶有不周之处,还望小姜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直爽……
姜澜云头一回对直爽两个字有了更深的见解。
姜澜云缓了缓,道:“公主多虑了,殿帅身担卫戍皇城的重任,行事皆以圣上为首,并无不周之处。”
“本宫知道,小姜大人素来大度。”程慕宁温声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同皇后请安,便不与小姜大人多叙了。”
姜澜云拱手让步,自觉恭送她离开。
望着公主款款离开的背影,姜澜云脸上得体的神态淡下去,他抿唇作出了个落寞的表情,顺着程慕宁的话,想起四年前。那年裴邵才刚进京不到三个月,正在政事堂附近当差。
姜澜云已入翰林,时常跟着姜覃望入宫听政。一日沈文芥吃坏了肚子,散了小朝会后便将几本古籍塞到他手里,撅着腰说:“这是公主要的,劳烦了,替我交给公主!千万要给她,没得瞧不见书她又要向老师告我的状了。”
都已经憋不住了,沈文芥还是要说一句:“她就知道我最怕老师,我跟你说,别看她长得跟那天上的青女素娥似的,实则一肚子坏水,打人总往七寸打,可不要让她盯上。”
姜澜云笑着应下,心里却不知有多羡慕沈文芥能与公主有这般交情,寻常人想被公主看在眼里都难。
把沈文芥催走之后,他寻来宫女打听一二,几经周折才在政事堂后面的长亭下找到公主,见她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左右不见宫人侍奉,姜澜云犹豫过后没有叫醒她,而是一改平日秉持的所谓君子之礼,在旁凝望了许久。
公主永宁……
少时宫宴,他得见过这位公主几回。
大抵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她最让人眼前一亮的并非是超尘脱俗的容貌,而是那轻盈华贵的气度,光是站在那里,便犹如天边明月,可望而不可即,尽管借着沈文芥的关系与她有了更深的交情,姜澜云也从不敢对其逾矩半分,就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是冒犯。
可人有贪嗔痴欲,姜澜云无法控制欲念横生。
无人之境,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拨开公主额前那散落的几缕青丝,然而还没有触及一根头发丝,手腕便被一把刀柄给抵住了。姜澜云犹如大梦初醒,惊惶抬头,就见裴邵冷眼睨着他。
那眼神淡淡的却透着凶狠,仿佛姜澜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姜澜云一时间被他震慑中,竟也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他仓皇收手,把古籍匆匆往桌上一放便疾步离开,但走了没多久,他又觉不对,且不说他没做什么,这会儿四下无人,让裴邵一个禁军虞侯单独在公主左右,只怕更不合适。
思及此,姜澜云又匆匆赶了回去。他止步在小径拐角处,看到裴邵静静站在公主身后,就那样垂眼盯着她看,那双眼睛幽深而勒迫——
那分明,是看猎物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