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誉提醒他:“杜蔺宜。”
“对,此人当众揭发了武德候的恶行,我听得那叫个酣畅淋漓,要不是忙着筹备军费,还想将这人要到自己府上。不过他眼下在公主府,倒也是个好去处。”张吉把话扯回来,说:“我记得这个案子后来……公主不是下令彻查过陇州官吏吗?”
冯誉道:“地方水深,自己人查自己人,那是治标不治本。”
“那……”张吉隐隐听出了他的意思,左顾右盼后,凑近了他,低声说:“你往常最不喜欢公主,有什么风吹草动,总要跟着那些弹劾的官吏一起说上两句,这几日倒是安静,说实话,你是不是也认可公主清丈田地的做法。”
冯誉眉梢微动,不自在地撇过脸,“我认可的不是她,只是因时制宜,眼下的确到了清创的时候。”
“当年她在政事堂提出这事时你就心动吧?”张吉闷声笑,“你啊,死不承认,你分明就还挺喜欢她的,公主呈上的条案也没少翻吧?”
冯誉面无表情,懒得与他争执,“你还是好好想想户部的钱袋子吧,无论朝廷做出何种抉择,都少不了要从户部掏钱用。这过了今年没明年的日子,我都替你慌。”
钱是张吉的伤心事,他闻言不笑了,揣起手来直叹气。
冬狩在即,典厩署送来几匹马供公主府挑选,程慕宁挑了匹温顺的白马,这几日在院子里勤勤恳恳练习着骑射。
宫廷里长大的皇子自幼要学习六艺,骑射便囊括其中,程慕宁虽然是公主,但她自小与程峥一块长大,为了让程峥耐住性子,几乎是程峥学什么她就陪什么,所以骑马射箭她也是特意拜过师傅的。
只是她的性子并不好动,陪着程峥学了那么多东□□独骑射没学好,几年不练又生疏许多,是以裴邵好几日换防回府,都能见到程慕宁拽着缰绳慢悠悠地在走直线。
虽然能看出有点底子,但也能看出底子不多。
动作实在很僵硬。
也只有这个时候,裴邵才觉得她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姑娘,还是会有不擅长且胆怯的那一面。
不过裴邵是个武将,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有没有骑射天赋。他抱臂在旁看了会儿热闹,见她摇摇晃晃实在可爱,不由多瞧了片刻,见她几次险些撞上树枝,才说:“算了吧,公主病没有好全,即便不参与骑马狩猎也在情理之中,没人敢说你什么。”
“图雅看着可不是个懂得情理的人。”程慕宁摆正身体,把缰绳在手上又缠了两圈,扭头道:“不要在后面偷偷笑我,快过来教我。大周的公主,就算不擅骑射,也不能叫人看了笑话,丢的可是朝廷的脸。”
程慕宁很多时候都是个要强的人,见她神态认真,裴邵也不好袖手旁观,只得上前摸了摸马鬓,然后从她手里扯出缰绳。也是怪事,那马在裴邵的牵引下顿时走得笔直。
“你要放松。”裴邵说:“拿出你平日读书写字的架势,马是有灵性的物种,你得先不怕它,才能驯服它。”
“我放松了啊。”程慕宁拽过一半缰绳说:“我平日读书写字就是这样放松。”
“哦。”裴邵拍了拍她僵硬的背脊,“那你拿出你平日在床上的样子。”
他一本正经道:“公主,游刃有余一点。”
程慕宁没有回话,用脚踩住了他因牵绳而曲起的小臂。片刻之后小声斥他:“裴邵。”
“嗯。”裴邵笑。
第92章 (细节有修改)
按照以往的惯例,冬狩定在北郊的皇家猎苑。殿前司连夜清了御街,前往北郊的跸道三步一人,围得严严实实。早间雾气腾腾,禁军冰冷的甲胄上的露水都凝成了霜。
卫嶙清点好护驾的人数,跑过来时呼出的都是白气,“殿帅,都安排好了。”
裴邵点了下头,眼神淡漠而锋利地扫过四周。自打上回中秋宴出现了意外,裴邵在外出巡防上就格外小心。
卫嶙跟着他扫了一圈,没瞧见陆戎玉,不由道:“圣上究竟怎么想的,一边想提拔陆戎玉分走殿前司的权力,可真到了关键时刻,也知道陆戎玉靠不住,今日猎苑巡防和御前随驾还是交给了殿前司。”
裴邵手心捂出了汗,他摘掉护套,对着远处缓缓而至的圣驾说:“人么,都怕死。”
皇后月份大了,程峥经过皇后和许嬿这两个女人,对后宫的女人似乎都避之不及,今日这趟也没有带其他随行的嫔妃,是以圣驾里只有程峥一人。十六人的抬舆,四面只用珠帘遮挡,隐隐约约间显露出帝王那身明黄色龙袍的庄严肃穆。
程峥挑开帘子,四下一看,说:“可有人护送公主?”
裴邵道:“回圣上,公主府另安排了人手接送。”
程峥“哦”了声,他冻得唇齿打颤,“那快启程吧。”
殿前司的准备做得足,这一路风平浪静,连抬舆都不曾颠簸一下,约莫两个时辰得行程便到了北郊。程慕宁的车架与圣驾几乎是一齐抵达,岔路口上公主鸾驾先靠边停了停,随着程峥的队列一并入了猎苑。
跸道两端,随行大臣早已列队齐整,使臣团亦在其中。图雅近来安分了不少,但她仍旧迫不及待想见永宁公主,是以今日来了个大早,此时见那浩浩汤汤的阵仗,她往前一步,碧色的瞳孔都瞪大了。
只见圣驾斜后方那顶轿子缓缓落下,内侍弯腰掀了帘子,一道披着织锦斗篷的身影从里头迈了出来。鬓边的步摇微晃,又很快稳了下来。
隔着人山人海,她精准无误地朝自己看过来。
图雅随即一怔,屏住了呼吸。
她虽裹得严实,可不难看出那层层衣料下的单薄身姿,和图雅见过的大周公主一样纤细瘦弱,可这种弱却不同于图雅想象的脆弱。她的眼神看起来很温柔,只是这种温柔带着深不见底的冷意,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她整个看穿。
图雅竟然下意识地躲开了目光,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躲避是弱者的行为,立马又不服输地抬眼看过去,可这时程慕宁的视线已然放到了别处。
见她郁闷地盯着那边的永宁公主,阿日善担忧道:“图雅,猎场巡防森严,今日绝不可冲动行事。”
图雅抿唇,漠然道:“她很漂亮。”
“什么?”难得有图雅愿意称赞的人,阿日善顺着她的目光仔细看了看,公正地说:“嗯,大周的公主都很漂亮。”
“不一样。”图雅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眉间闪过一抹郁色,说:“不过大周的公主,都让人讨厌。”
阿日善摇头。
此时百官高呼万岁,程峥抬手免了礼。两个时辰的路程让众人都十分疲倦,程峥亦是强打起精神,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说过后,便挥手叫众人各自散开了。
冬狩年年都有,大周官吏早对猎场没了新鲜感,圣驾一走便纷纷扎进自己的营帐休憩整顿去了,倒是乌蒙的几位一到这里就拿出了地形图,还没进帐篷歇息片刻,就想着先将此处摸个明白。
尤其是图雅。
到底是草原长大的儿女,在骑射这件事上格外认真,势有与大周一较高下的意思。
这一下倒是激起了大周将士的好胜心。
因为程峥不擅骑射的缘故,礼部在冬狩上也没有准备过多的花样,不过是按照礼制走个过场。少了皇帝的彩头,往年随行的武将对狩猎也是兴致缺缺,可此次却不同以往,赢了乌蒙就是最好的彩头!
礼部带头率先扎进了林间。
众人难得斗志昂扬,就连不擅骑射的文臣都摩拳擦掌,裴邵整顿巡防时看到翰林院那几个拿笔杆子的都在临时抱佛脚,追着兔子满林子穿梭。
还没有到正式围猎的时候,林子里就已经人跑马奔。
闻嘉煜却是落单的那个。
裴邵盯住他的背影,习武之人在日常的行为举止上通常有相似的习惯,但闻嘉煜的一举一动都太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了。这样自然,要么是真的毫无功夫,要么是功夫极佳。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裴邵不做毫无准备的事,既然要交手,就没有对其一无所知的道理。
只见裴邵眼眸微眯,他陡然一扯缰绳,那马当即气势汹汹地朝前面的人冲去。
闻嘉煜闻声止步,回头顿在了原地。他瞳孔紧缩,却没有侧身闪让,而是下意识地抬手来挡,脚下也紧跟着后退了一步,果不其然把自己绊倒在原地。
抬眼就见马蹄在他头上高高扬起,正朝他心脏的位置落下!
闻嘉煜摁在地上的手紧握成拳,那马背上的人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缰绳。马蹄在闻嘉煜耳畔一寸的地方重重落了下来,扬起的尘土眯了他的眼。
闻嘉煜闭上眼,有片刻的耳鸣。
裴邵这时才从马背上跃下,将闻嘉煜拉起来说:“闻大人,没事吧?”
闻嘉煜脸上劫后余生的惊恐不像是假的,呼吸都缓慢地压着。他掌心擦破了皮,发丝也乱了几缕,人却还勉强端着温和的样子,拍着衣衫上的灰土说:“无妨,都说殿帅马术极佳,今日也算见识到了,果真不一般。”
“这个啊,是典厩署刚送来的马。”裴邵帮着拍去他肩上的灰,闻嘉煜侧颈避开他,裴邵佯装没发现,收手说:“说是今年最好的一匹汗血宝马,兴许是没混熟吧,性子还烈得很,一时没拉住,险些伤了闻大人,你看要不要找个太医瞧瞧?”
自打上回透露了工部的事情给裴邵,裴邵却仍旧没有招揽他的意思后,闻嘉煜与裴邵在朝中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但却也相安无事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他从未与裴邵发生过正面冲突。可这阵子他在御前三番两次地挑拨离间,不出意外那些话应该都进了殿前司的耳朵,闻嘉煜不会单纯到以为裴邵方才真是无心之举。
他迅速打量了眼对方的神情,叹笑道:“不用了,真没什么大碍,何况殿帅的马也没有碰着我,是我自己吓着跌了一跤。”
“没事就好。”裴邵上下打量他,做出一副见他的确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的样子,又与他闲聊说:“大家都在猎场,闻大人怎么不去?你今年才入朝为官,应该第一次到皇家猎苑来吧?要不,我给你引引路?”
闻嘉煜摇头,讪讪道:“说来惭愧,鄙人前面二十几年都在读书,还从未骑过马,原本也想尽兴一次,但今日乌蒙使臣在,还是不给朝廷丢人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勉强了。”裴邵说:“我差人送你回去吧,猎苑小路太多,一不小心容易走失。山林间有狼,闻大人既然不擅骑射,还是小心为妙。”
“多谢殿帅提醒,闻某自当谨慎。”
闻嘉煜拱手谢过,裴邵目送他离开。
沈文芥在斜后方旁观了全过程,他拽着只兔子低声问:“闻嘉煜怎么得罪他了?”
“嗯?”程慕宁收回目光,含笑说:“又不是故意的,沈翰林,不要把人想得这么恶毒。”
“不,他就是故意的。”沈文芥口吻笃定,咬牙说:“他以前就是这么吓我的,你根本不知道你刚离京那会儿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那会儿刚撞上春猎,沈文芥至今对裴邵骑马都还有心理阴影,此后的秋猎冬狩都绕着他走,虽然没过多久,他就失去了随驾狩猎的资格。
听见沈文芥哼哼唧唧地磨牙,程慕宁笑看他一眼,“辛苦了,补偿你。”
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沈文芥怔了一下,迟疑地接过来,“什么?”
“阿楹给你写的信。”程慕宁说:“和鹭州的军况一起寄过来的。”
沈文芥当即将信塞进袖子里,脸色有些不自然,嘟囔说:“阿楹……你们何时这么熟了?”
“我现在可是她的闺中密友。”程慕宁莞尔道:“她什么都说给我听。”
沈文芥的耳朵更红了,还想说什么,那边裴邵就已经看过来了。他虎躯一震,赶忙与程慕宁拉开了距离,“我先回去了,陆小少爷还等着我给他喂饭呢。”
程慕宁扬眉,远远与裴邵碰了个目光。
两人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说尽了。
猎苑的夜晚喧嚣聒噪,冷风拂过草野,林间草木簌簌,一时间没有篝火狂欢的氛围,反而显得肃杀无比。
程慕宁却一如既往地悠然自得,帐中点着龙舌香,她盘腿坐在氍毹上,等裴邵的空隙里还在空白纸上画了几笔。银竹探头一看,原来是猎场的路线图。
与殿前司准备的地形图不同,程慕宁的图虽简单,但上面添了几条并未收录的小路和荒地。
不得不说公主的记性是真好,已经几年没有来过猎苑,单凭幼时的记忆,竟然还能将路线摸得一清二楚。
银竹心下正感慨时,帐篷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程慕宁撂下笔,盯着帘子看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裴邵,倒是见周泯从帐篷外逮了个人进来。
第93章
一个异域打扮的女子。
只方才下轿时远远一眼,程慕宁就记住了这个站在图雅身后的女子,看她的穿着应该是婢女。周泯手劲大,她脖颈被捏住满脸涨红,好像就快要窒息昏死过去。
程慕宁撑桌起身,抬了手示意周泯放人,打量着人说:“怎么回事?”
乌蒙婢女两手扶住脖颈,跌坐在地上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