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遍地都是细雪,但冰可不好找。裴邵蹲身握住她的脚,裹着冰的帕子贴紧她的脚踝,说:“山顶的石泉结了冰。太医说了,你这脚三五日不能下地,需得日日冰敷才能尽快消肿。这么严重,方才怎么不说?”
“方才没觉得很疼。”程慕宁囫囵应过,怕他生气,岔开话题说:“他们还没有找到图雅?”
裴邵说:“我把红绳牵回了原来的位置,图雅被圈在禁地里,他们轻易不会往里去。等天亮吧。”
程慕宁寒冬天里伤了脚,也伤了手,眼看脸色也不好,裴邵只想把人伺候好让她睡,偏这时冯誉来了,从来不主动上门的人这会儿就等在帐外。
裴邵开口就把人赶走,“叫他明日来。”
银竹迟疑地看了程慕宁一眼。
程慕宁被握在裴邵手里的脚掌轻轻晃了一下,道:“裴邵。”
裴邵不悦,在程慕宁恳求的目光下蹙了下眉。他整理好她的裙摆,将人抱到案几旁,用毯子盖住了她的双腿,这才掀帘出去。冯誉没料到裴邵会在帐子里,想到什么,他倏地一顿。两人没有寒暄,只互相点了个头。
进到里头,冯誉朝程慕宁拱了拱手。他闻到了药味。
程慕宁示意银竹奉茶,“冯大人坐。冯大人这个时辰来,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与我说?”
冯誉落了座,神情严肃,默了片刻才说:“陇州暴乱,与公主有关吗?”
程慕宁扬了扬眉,“冯大人觉得我有意挑起陇州暴乱,以此逼你选择与我为伍?”
冯誉也觉得这事说起来荒唐,他两手搁在膝头,缓了缓说:“公主提出清丈土地,事情刚陷入僵局,陇州就在这个时候因为农田的事发生暴乱,难道不是太巧了吗?”
“巧吗?”程慕宁的杯盏里盛的是药,她却像喝茶似的,抿了口也不见皱眉,要笑不笑地说:“陇州难道是今年才发生了暴乱,往年没有吗?”
冯誉闻言,指腹轻轻捻了下。
程慕宁搁下杯盏,拭了拭唇角说:“地方积弊冯大人比我清楚,陇州因为武德候和许敬卿常年插手的缘故,内里本就是一团乱麻,清丈土地的说法传到民间,无需谁挑拨,民心激昂是意料之中,我不会做多余的事。”
对程慕宁来说,不做这件事不是因为错误,而是因为多余,这是冯誉最不喜欢她的地方。比起公主应该有的悲悯和仁慈,程慕宁给人的感觉,更多是权衡利弊的算计。
这种算计,让冯誉感到担忧。自古以来权利之争,就是从算计开始。
冯誉压下心头那点不快,沉默片刻,说:“你想在地方推行土地清丈难如登天,这绝不是靠户部几个官吏走出去就能办到的事。”
“我知道。”程慕宁说:“光靠户部办不到,但今夜冯大人坐在我面前,事情不就成功一半了?”
兵部本就手握管理地方军政的权力,若得兵部相助,必定事半功倍。
但他若这样办了,也必定会与程峥离心。
可冯誉从来不是那种谄媚邀宠之人,如今已经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要是为朝廷好,他无所谓得不得圣心。
“我只担心一件事。”冯誉说:“倘若互市的事没谈拢,乌蒙真要因此与大周翻脸,即便是解决了军费的问题,这场仗也没有几成把握能打赢。朝中不缺武将,可就缺能与乌蒙交手的将领,即便是我,也从未与他们对战过,如此送上前去,只能是以命博命。先帝的败局历历在目,没有极大的把握,我不能让我的士兵白白送死。”
程慕宁似乎早就知道他的顾虑,“银竹,拿信来。”
银竹将信从抽屉里取出,冯誉不明所以地接过,还没有打开信封,上面那几个大字就已经让他当场怔住。
他认得这个字迹,杨伦。
当年瀛都一战,他是先帝的副将。
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冯誉以为他早就死在流放途中了。
程慕宁看着他,说:“冯大人觉得,这个人能不能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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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指一算大概十一月底写完,不一定准但我尽量,尽量在十二月之前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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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这封信只简单交代了鹤州的军务,但足以让冯誉了解到杨伦眼下的近况,信中语气用词都不算严谨,可见他与公主私下往来有多频繁。
冯誉与杨伦在兵部共事多年,对此人本就极为欣赏。早前就是冯誉把他从一个小兵提拔进兵部,原本以为他能在兵部能有更大的前途,谁料杨伦这人性情太直,几次与许敬卿正面冲突,最后落了个获罪流放的下场。
冯誉为此很后悔,杨伦的性子,或许更适合带兵打仗,若不是他将其调任,事情也不至于到后来的地步。
只是冯誉没想到,长公主与杨伦竟一直暗中有联系。
冯誉本就对清丈土地有所动摇,他来之前也权衡过当下的局势,户部不必说了,能收回一笔巨额田税充盈国库,张吉是最高兴的那个。工部虽然在这件事上没有明确表态,但工部上下不少官吏在清查贪污案时受过长公主的恩惠,就连蒋则鸣都因此摆脱了许家的桎梏,明里暗里都偏向公主。礼部么,因着图雅这条导火索,王冕对乌蒙成见更深。
局势显然偏向公主,冯誉也不想背道而行,如今又有杨伦,他此时彻底卸下了防备。
冯誉沉默过后,重重一叹,把信搁下后说:“无论眼下做什么,我所为都不是为了公主,更不代表我与公主有私交,将来更不会成为公主的党羽。”
“冯大人替朝廷做事,为的是大周的国祚和天下百姓,本宫不敢妄承这份功劳,不过——”程慕宁说:“还望冯大人明白,朝中没有本宫的党羽,只有一心为着江山社稷的忠臣。”
冯誉一怔。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没有再矫情的道理。他撂下信封,起身道:“我明日就上书一封,写明此事。今夜已晚,不叨扰公主了。”
程慕宁说:“银竹,送冯大人。”
银竹颔首,上前撩开帘子,送冯誉出去了。
……
夜里山林的温度骤降,程慕宁本就是畏寒的体质,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被银竹强行收了公文才洗漱上榻。没有裴邵这个人形汤婆子,她只能裹紧被褥,但许是前阵子风寒没好全,手脚又受了伤的缘故,夜里便隐有起热的迹象。
银竹见她面色红得不寻常,叫了几声没把人叫醒,急忙出了幄帐。周泯正蹲在树下守夜,见她神情慌张,起身走来说:“怎么了?公主不是歇下了吗?”
银竹皱眉道:“公主浑身发烫,快去请个太医来。”
“怎么又病了?”周泯没想到入冬后的程慕宁虚得像是纸糊的,好像一直病着,就没有好过的时候。他闻言也不耽搁,撂下一句“这就去”,便飞快跑去请太医了。
林间火光簇簇,禁军都还点着火把在找图雅,裴邵也不能歇,装模作样地在帐篷里指挥,周泯那边传来消息时,太医已经开好了药。
裴邵阔步入内,银竹正好在喂药。那汤药顺着喂药勺流进程慕宁嘴里,却呛得她咳嗽起来。银竹手忙脚乱间,裴邵已然径直上前,拿过碗说:“我来。把碳再烧足点。”
银竹自觉地让开位置,躬身应了是。
大抵是熟能生巧,裴邵喂药的姿势很娴熟,每次勺子里的药量都控制得刚刚好,既能让程慕宁尽数咽下去,也不会呛着她。但程慕宁并没有全然失去意识,这样一点点喝药太苦了,她不得不睁开眼,挣扎着要起来。
裴邵怕她再伤了手,撑住她的背脊把人带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程慕宁就着这个姿势把剩下的药喝完了,顺带手撇开了被子,“热。”
她额角都是汗。
裴邵不让她乱动,重新把人裹紧说:“不热,再捂捂。”
程慕宁被桎梏着动弹不得,她蹙着眉头,改口说疼。
裴邵摸着她的额头,温声说:“哪里疼?碰到手了是不是?”
程慕宁“嗯”了声,趁机把手从被褥里拿出来凉快。
裴邵看穿了她的把戏,无奈地垂了下眼,低声说:“早知道你不安分,我就不该让你来,下次你别想骑马。”
程慕宁不吭声,好像已经睡着了。
裴邵就这么抱了她一会儿,他盯着程慕宁红熟了的脸看,眸色沉静,半响才说:“公主,我没跟你开玩笑。你要做什么我从来都没拦过,你想要什么,开口我帮你,但你再拿自己涉险——”
搭在被褥上的那只手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裴邵拨开她的手指,没让她握到伤口。他淡声说:“我就把你关起来,什么时候养好了身体什么时候放你出来。我看谁敢再找你。”
程慕宁把脸埋进他怀里,食指轻轻勾住了裴邵。
裴邵由着她勾了一会儿,直到怀里的人呼吸渐匀。
这么会儿功夫,程慕宁的里衣就已经湿透了,裴邵命人打了热水来,擦拭过她的身体,又给她换了身干爽的衣裳,才把人放了下来。
他也没有走,就坐在床头捏着程慕宁受伤的那只手的指尖,以免她在乱动碰坏了伤口。
程慕宁这时却动了动唇,裴邵俯身说:“怎么了?”
程慕宁却只是喃喃道:“裴霁山……”
裴邵微怔,静了片刻说:“这时候知道喊我,动手前怎么不说。”
昏睡的人听不到裴邵的控诉,但她那声声呢喃的裴霁山足以把人心唤软。
这时已经夜半,周泯先前得了示意,引着禁军找到了图雅。幄帐外很快传来了动静,银竹慌张入内,“殿——”
裴邵正好俯身在吻程慕宁发红的眼尾,银竹顿了一下,没有再上前,稳声说:“殿帅,图雅在外面,她要见公主。”
裴邵向是早有所料,他“嗯”了声,掖了掖程慕宁的被角才走出去。
图雅好狼狈。方才那擦过她耳畔颈间的几支箭准头拿得刚刚好,没有伤她分毫,却划破了她的肌肤,那血滴在地上引来了林间的野狼。图雅吊在树上,下面的狼群狰狞着血盆大口,夜里山林又那样冷,几重折磨下,禁军找到她的时候人早就挂在树上昏过去了。
才刚醒过来,她甚至来不及清理已经凝住的血痂,直冲到了程慕宁的营帐外,碧色的眼睛在夜里如凶兽一般,哑声挣扎道:“放开我!永宁!敢做不敢当,你有本事当面赢我,背地里搞小动作算个什么人物!”
这女人劲真大,周泯被她撞得险些掉了牙,捂着唇龇牙咧嘴地说:“快把她摁住了!嘴,把她嘴捂住!回头再把公主吵醒……殿帅!”
裴邵挑开帘子,他身量高,出来时微低了一下头。
图雅这时连叫骂都忘了,只顾瞪他。程慕宁没有那样好的准头和力道,那几箭是谁射的不言而喻,图雅咬牙说:“裴邵!这就是你们大周的待客之道,大周皇帝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吗?”
裴邵走近了,没情绪地看着她,这停顿的片刻让图雅此时以受害人自居的气焰略微熄了点。裴邵很淡地扯了下唇,说:“图雅公主,群狼环伺的滋味好受吗?”
“果然是你们——”
“我确实该向圣上呈报此事。”裴邵说:“只是事情说来话长,该从哪里开始说呢?从你害死永昭公主开始?”
图雅一怔,眉间闪过一丝慌乱,“你𝒸𝓎,你胡说什么,永昭……可敦在乌蒙好好的,谁害她了!”
裴邵盯着她,这样审视的目光让图雅下意识抿了下唇,竭力克制住想要避开的冲动。
裴邵眸色暗了暗,说:“看来她说得没错,你果然杀了永昭。”
“谁?”图雅下意识追问:“谁与你胡说八道?”
裴邵讥讽地挑了下唇,说:“看来图雅公主的人缘不太好,想要你死的人不止一个啊。”
图雅屏住呼吸,急剧地思忖着裴邵的话。她脑子里快速闪过几张面孔,很快就锁定了一个人。
见图雅瞳孔紧缩,露出大为震惊的愤恨,裴邵唇畔的弧度渐平,忽然逼近半步,居高临下道:“大周送公主和亲是看得起乌蒙,乌蒙背信弃义,竟敢随意杀害公主,还想要大周在互市让利,也不能什么好事都让你们占了,那不如就先拿你的命来抵吧?也让我们看看乌蒙的诚意。”
裴邵说话的语气很轻,可眼神露出的压迫感告诉图雅,他不是在恐吓威胁——
他是真的要杀了她!
图雅身体紧绷,濒临危险的感觉让她迅速冷静,她拼命忽略掉惧意,说:“裴大人,空口无凭,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杀了可敦?而且——”
她忽然扬唇,笑起来说:“你要是能杀我早就杀了,但杀了我,大周没法跟乌蒙交代,你也没法跟皇帝交代吧?”
裴邵也笑,他退开说:“想要你死的人又不止一个,我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周泯,夜深了,送图雅公主回幄帐。小心了,可不要让客人再走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