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便是疑心岑瑞的衷心了。
岑瑞当初的确在北郊猎场上帮了裴邵一把,确切来说是帮了程慕宁一把的,但那并不代表他就是程慕宁的人。那时眼看许敬卿逐渐把权,有摄政之嫌,天子身边需要有一个既能做盾又能做刀的人,岑瑞这才应了程慕宁的请求圆了一场刺杀的戏码,但那之后裴邵如何一路高升他再也没有插过手。
就连长公主回京,他都不曾私下面见过。
岑瑞是先帝留下的近臣,他只会,也只能效命于今上。
是以岑瑞当即肃声说:“臣不敢说假。”
程峥闻言也悻悻咳了声,转念一想也对,当初他也是看裴邵行事周全才命他接手殿前司卫戍御前,既然是个周全的人,又怎么会轻易让人抓到把柄。
何况整个京城都在殿前司眼皮子底下,岑瑞虽为侍卫司统领,但裴邵若想藏个人,只怕岑瑞把京城翻个底朝天都没有用。
找是找不到了,程峥泄气道:“罢了,此事不再提。”
岑瑞犹豫了一下,说:“圣上倚重裴邵,为何又要……”
“为何又要几次三番找他的麻烦,对吧?”程峥自嘲一笑,说:“朕也不想坏了君臣之谊,但裴邵背后有裴氏撑腰,他看阿姐又看得比朕还要重,若没有个能敲山震虎的把柄,朕怕阿姐一念之差,再做出当年的错事。岑瑞,朕当真不想与阿姐走到那一步,你可懂?”
岑瑞顿了顿,“公主只是个女子,圣上何必如此忌惮?”
“对,可那些人宁愿将这样一个女子的话奉为圭臬。”程峥扯了下唇,说:“就连冯誉那样的所谓直臣如今也与她同党,朕真的还算是个皇帝吗?”
岑瑞急道:“圣上多虑了,冯大人绝不是拉帮结派之人,他一心——”
话未落地,门外忽然有内侍抱着折子上来。
每日都是小山一样的折子,内侍小心搁下说:“圣上,这是公主才叫人递上来的。”
程峥很轻地呵了声,边翻开边说:“说什么来什么——”
倏地,他嘴角一僵,紧接着那折子“啪”地一声被掷到门边。
程峥胸膛克制地起伏着,岑瑞迟疑捡起折子看了看,心下不由倒吸一口气。
这封折子字字都在为冯誉求情。
先不说圣上根本没把冯誉怎么样,长公主这一手辩词倒是把好人做尽,却将圣上和冯誉架在了对立面,说一句拱火也不为过。何况这才刚下朝,公主的折子就到了,很难不让人怀疑今日冯誉上奏是提前与公主商量过的。
长公主这封折子,彻彻底底把冯誉圈成了自己人。
就算是冯誉,只怕也有口难辩。
此时冯府,冯誉面色铁青。
他还没出皇宫大门便得御前的人通风报信,路上不好发作,生忍了一路,甫一进府,又得知了另外一桩事,只见他深吸一口气问:“你说你方才和谁喝茶?”
冯夫人道:“公主啊,还真别说,这长公主人是真好,见我马车坏了车胎,还特意绕路送我回府,当真没有一点架子。从前老听你说她心机深沉,还亏得我今日提心吊胆了好久。”
冯誉缓了好几口气,最终还是重重拍案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怎可私下与公主往来?”
冯夫人不明所以,“那公主亲自相邀,我还能抗命啊?人家都请到家门口了,我是有多大的脸能拒绝?”
冯誉这下终于知道了,他怎么会轻易信了程慕宁,这根本就是一场请君入瓮的骗局!
程慕宁用这样对方式逼得冯誉不得不与程峥形成对立的关系,又强行将他划到了“自己人”的领域,无论冯誉现在认还是不认,在旁人眼中已是如此。
这与她当初对待蒋则鸣的方式如出一辙。
甚至一开始对裴邵,她的手法也是异曲同工。
造势,这位公主最擅长的就是造势!
是他糊涂了,竟然信了她温声软语里的鬼话。
冯誉是个直性子,想明白后也不耽搁,马车直往公主府赶。程慕宁像是知道他要来,早早让蔡姑姑等在门外。
抱夏里煎了茶,甫一靠近便是芳香四溢。
案几上两只茶盏,程慕宁脸上却还挂着怡然自得的笑,“冯大人,请坐。”
冯誉向来是个稳重的人,见状却愈发恼火,他没有坐,双目沉沉盯着程慕宁,说:“公主这般害我,却不想想清田的事如何是好,看来公主也没那么在意百姓的死活。”
程慕宁近日养伤,脸上多了几两肉,她说:“无论如何圣上都不会轻易松口,眼下没有互市火烧眉毛,此事只会无止境地往后拖延下去。”
“所以呢?”冯誉目光如炬,“公主打算取而代之吗?以清田的名义行谋逆之事,既能全了自己的名声,还能在朝中博得更多支持,你的确很聪明,但我绝不可能助你!”
程慕宁安静地看他,片刻才说:“谋逆?”
她扬了扬眉,“冯大人这话严重了,永宁不敢认。当初父皇率兵出征,太傅监国,母后辅政,难道先皇后也是谋逆吗?”
“孝仪皇后那是奉了圣命!天子不在京中,自要另当别论,何况孝仪皇后事事有商有量,从不擅自做主,更不会大刀阔斧,狂妄行事!”
程慕宁却没有反驳,她转开视线,提壶倒了半盏茶。
这样的沉默却让冯誉顿时心慌,不待他再开口,门外小厮匆匆而至。这里是公主府的内院,若不是天大的事,断没有这样逾矩的道理。
冯誉脸色一沉,道:“什么事?”
小厮说:“大人,兵部来人了——”
小厮说罢看了眼里头的公主,低声说:“殿帅带人去了兵部,说是奉了御旨,硬是摁着秦侍郎的手给地方守备军下达了调令,这会儿沈翰林已经带着人出城朝陇州去了。秦侍郎派人来催,让大人速速回去一趟。”
冯誉瞳孔紧缩,猛地回头去看程慕宁,“你怎么敢假传圣旨?你知不知道,这是掉脑袋的重罪!”
“我并未假传圣旨。”程慕宁搁下茶盏,缓声说:“圣上接我回京之时便将私印交由我代为掌管,天子私令,等同圣旨,算不得假传吧?”
“你——”
冯誉这回,是彻彻底底洗不干净了。
他气极失语,最终甩袖离开。阔步行至府外,冯誉扶着马车大口呼吸,小厮鲜少见到自家大人情绪起伏这样大,生怕他气晕过去,担忧道:“大人……”
“先帝与先皇后都是言芳行洁之人,太傅更是正直坦荡,怎么偏偏她……”冯誉喃喃,语序混乱地说:“我看裴邵也是失心疯了!”
【📢作者有话说】
小裴:疯了三四年终于被看见了
第101章
消息很快传到了宫中,程峥乍闻此事,正握笔批奏折的手一顿。他撂下笔,深缓着气从椅上起身。传信的小太监惶惶不安,只怕龙颜大怒殃及自身,却见程峥动了动唇,身形一晃,忽然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纱帐外人影晃动。
他隐约听见郑昌的声音,“圣上如何了?”
太医的声音也隔着纱帐传来,“圣上这是郁结多日,身体本就抱恙,又一时急火攻心,这才晕过去。唉,说到底是心病,但长此以往可不是个办法,还得静养为好啊,郑公公多劝劝吧。”
郑昌点着头,“自然,还请太医慢调吧。”
太医这便回太医院开方,郑昌命人随去抓药,这才返回内室。程峥这会儿正从床上坐起来,郑昌忙上前扶他,“圣上醒了,可有不适?”
程峥摇头,无力又挣扎地说:“你去,派人把沈文芥给朕叫回来,朕没有下过什么清田的旨意,他一个翰林院的,谁让他出京了?”
“圣上。”郑昌稍顿,说:“此事恐怕不妥了。”
程峥斜眼看他,咳嗽了几声说:“怎么,你也觉得公主此举是对的,如今连你都向着公主?”
郑昌缓叹了声,说:“不是老奴向着公主,是眼下外头已经传开了,都说圣上是为了陇州百姓才下旨清田,此时再下旨召回沈大人,只怕落人口舌。”
“才这么会儿功夫……”
程峥倏地扯了下唇,喃喃笑道:“阿姐真是好本事啊。”
眼下清田之事已经白纸黑字的定局,他不认失的是民心,认下又得罪了世家大族。
程峥这回真是吃了个闷亏,“传旨下去,收回朕的私印,不许公主再插手朝中事务——”
不,这时他若再追究程慕宁的过错反而不妙。没了程慕宁,朝中无人愿意接手清田这个烫手山芋,届时程峥只能被迫揽下此事,那么世家之怒,皆会冲着他一个人来。
程峥深呼吸,咬牙说:“传旨下去,清田既是由公主所提,那此事便全权由公主负责。还有,裴邵乃御前近臣,他今日所为并未提前呈报,罚三个月俸禄以示惩戒!”
郑昌应了声是,却并未马上下去办事。他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封信函,说:“圣上,眼下只怕不是料理此事的时候。乌蒙新王来信,他们将按照惯例,在今年除夕朝见天子,只怕……来者不善啊。”
……
乌蒙的信函送进京时先过了裴邵的手,程慕宁在程峥之前便已经看过,信函落款岱森二字,单看那字迹便知是何等狂傲之人,未必比斯图达好说话。
程慕宁翘起小腿,说:“除夕就在三日后,可见这个岱森早就进到大周境内了,眼下就在京城也说不准。神出鬼没,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你对他有了解吗?”
裴邵蹲身捉住程慕宁的脚腕,揉了两下骨头,说:“他原本是乌兰巴日帐下一员猛将,很得斯图达器重,这两年乌蒙向北不断拓宽领土,其中一大半都是他的功劳,不过再多消息也没有了,往年乌蒙来朝的人里,并没有这个人。”
察觉到程慕宁微微缩了下脚,裴邵动作轻了点,“很疼?”
程慕宁神色自然道:“不疼啊。”
“少来。”裴邵捏了下她的脚腕,那力道正好让程慕宁轻嘶了声,他说:“谁让你出门的?”
程慕宁“唔”了声说:“我邀冯夫人喝茶,没有走多少路。话说回来,你眉尾这伤……冯誉打你了?”
裴邵眉尾有一道不深的划痕,程慕宁俯身来看,指甲盖的长短,伤口看着还很新。
明知道程慕宁在转移话题,裴邵还是配合地抬起头,“没有,他砸了自己的腰牌,碎块飞溅划到的。”
“哦。”程慕宁摸了摸,“还好没划到眼睛。”
她从裴邵的眉骨摸到眼尾,指腹轻轻摩挲两下便要收回手,却被裴邵摁住了手腕。
铁锈的味道。
裴邵定定看向她,猝不及防地拉过她一直握拳搁在膝上的手。程慕宁怔了一下,心虚地往回扯了扯,但已经于事无补。
裴邵挑眼看她,“敢问公主,指甲怎么断的?”
“嗯……”
程慕宁还没有想出个说辞,裴邵就说:“你去大理寺了?”
裴邵是个洞察力极强的人,话说到这里程慕宁也不隐瞒了,说:“冯誉的宅邸就与大理寺隔着一条街,我送她夫人回府时顺路去看了看。”
图雅等人就关在大理寺,程慕宁手上这伤怎么来的裴邵想也知道。
他抿了下唇,没说什么,只是熟练地进屋翻找出药箱。偏生程慕宁这几日伤得太频繁,那箱子空了一半,裴邵烦躁地啧了声,程慕宁见状也不敢吭声。
她把眼睛撇到一边,捧起杯盏抿了口茶。
就是这种心虚的模样,让裴邵恨不得上手捏她。
裴邵忍了忍,出门吩咐周泯拿药来,又瞥了眼里间的人,低声说:“公主今日去大理寺,做什么了?”
朝廷还没有下令处罚乌蒙使臣和图雅,是因为还没有摸清岱森的意思,万一现在把人杀了,这个新的年轻可汗会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