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了解程慕宁了,她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把所有人都算计得彻底,哪怕是从未见过的杜蔺宜和武德侯,她深知前者作为文人的心性,也知后者的浅薄愚钝,只要稍加引导,势态就会走向她想要的结果。
而这一切的计划里,当然也少不了最后拿人的裴邵。
“长公主谦虚了。”裴邵敛了神情,转身说:“武德侯是家底雄厚,京中挂着他夫人名义的钱庄就有七家,还不算别的勾当,侯府的库房比现在户部账面上的银子只多不少,但仗要打,兵要养,马要买,战后修建州县,拨粮赈灾,安置难民,我就是如公主所愿把侯府给抄个底朝天,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
程慕宁侧身,目光追随他,说:“侯府的账只是九牛一毛,据我所知,武德侯在姚州还藏着几座私库,只是山高路远,不好找。”
何止不好找,武德侯的天赋异禀绝不止在敛财上,他藏钱的本事也不容小觑,若不能亲自把他的嘴撬开,这笔钱绝没那么容易得到手。不过显然,程慕宁对武德侯很有信心,只那么大一笔钱,要想分文不少地安全送回京,这不是大理寺能干的,需得另外安排人手。
但她也不是非要用殿前司去做这件事,说到底,她不过是想借联手来营造背靠裴氏的假象,为她接下来的大动干戈省去很多麻烦。
老调重弹,毫无新意。
裴邵嘲弄一笑,只是那笑很淡,待程慕宁再看时,这人已经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简陋的板凳上,两腿交叠,俨然一个谈判的姿势,“看来,公主比当年还需要我,那公主这回,打算用什么来换?”
程慕宁一顿,瞥他一眼。这话里是字字带刺,把当年的情投意合都变成了一桩纯粹的情.色交易,而程慕宁不能是百口莫辩的那个人,因为她才是始作俑者。
裴邵挑眼,“公主还要看多久?”
程慕宁回过神,略过他话里的意有所指,神色如常地说:“武德侯的家底我要全部,事成之后,我替殿帅拿下步军司,如何?”
他们都对彼此的境地都了如指掌,因此可以直击要害。
虽说眼下禁军以殿前司为首,但殿前司到底无法执掌全部禁军,另外的半数禁军尽在侍卫亲军司,而这里头又分马军司和步军司,马军司都指挥使岑瑞和步军司都指挥使高茗都是先帝时期就在禁军的老人,也是先帝留下的能用之人。原本有他们在,侍卫司算得上稳当,和殿前司始终保持着一个相对的平衡,两司三衙共掌禁军,没出过什么岔子,但四个月前高茗喝酒误事,险些让刺客闯进内庭,他被罢免后,步军司指挥使位置空悬,成了豺狼虎豹围剿的一块肉。
裴邵当然不愿给旁人染指禁军的机会,奈何程峥如今忌惮他就像当年忌惮许敬卿一样,殿前司给出去已经收不回来了,怎么好再把步军司也给他,于是一而再的搪塞,到现在也没点下头。
要是步军司就这样一直搁置还算好,就怕哪日让许敬卿钻了空子,那禁军眼下的平衡,势必要被打破。
这便是裴邵现在最大的隐患。
程慕宁看着裴邵,裴邵看着茶碗里的倒影。
明明是合作共赢,事情的发展也正合他的心意,可他这会儿看起来并不多高兴,反而冷嘲热讽地问:“我以为圣上是让公主以色.诱之,公主这样大方,圣上知道吗?”
“圣上久居深宫,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到心中有数。”程慕宁稍稍停顿一下,笑说:“而且,这不是色.诱没用么,我剥葡萄剥得指甲疼,可惜殿帅是一口没沾。”
裴邵下意识看了眼她水葱似的手,扯了下唇置若罔闻,“那要是公主食言了,该当如何?”
程慕宁知道自己在裴邵这里已然没有信誉可言,但她眼下要什么没什么,实在也没什么能许给裴邵的,于是想了想,道:“你想如何?”
殊不知这话问得旖旎,裴邵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回答。他起身叫来侍卫,吩咐道:“去问问看,赵大人到哪了。”
第10章
赵宗正迟迟没有出现。
廊下众人等得焦心,实在好奇今日局面如何收场。姜氏父子作为与此事有关的两个人,被诸位同僚围堵在廊下,姜覃望尚耐心周旋两句,姜澜云则面无表情抿唇不言,他本就是个不爱攀谈的,这会儿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一队禁军进到园内,为首的那个停在他面前,“小姜大人。”
姜澜云终于抬了下眸。
这是前去请赵宗正的禁军,周遭霎时一静,个个伸长脖子往后面看,却始终不见赵宗正身影。
那禁军奉上一沓信件供状,面不改色地说:“我等适才去请赵大人的路上,却逢赵大人正往此处来,他自称渎职贪赃,要亲自向公主请罪,此乃罪证供状,应交由大理寺审判,殿前司不敢逾矩,赵大人已押在苑外,小姜大人可要先见见?”
话音落地,又是一阵齐齐的唏嘘声。
姜澜云沉默地接过证物,嘴里说不敢逾矩,但这供状上却有血印,分明是禁军已经审讯过了,赵宗正此刻就算真的在苑外,只怕也已经是半死不活。至于是私自动刑还是奉了谁的旨意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下正如公主的愿。
姜澜云转过念头,道:“不必了,还要劳烦诸位禁军兄弟,先将武德侯一并押入大理寺待审,我去向公主请命。”
为首之人当即应下,一队禁军直往对面的阁间去,那脚步踏动的声音,气势汹汹,竟将在场的僚臣都给唬住,连姜澜云何时不见的也不知道。
程慕宁站在阁楼窗前,眼看武德侯被推搡着走出来,他大呼小叫道:“推我干什么?推我干什么?!尚无实证,我本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协助审讯,即便是去大理寺,也是堂堂正正走着去!”
此时卫嶙来了,他上下扫了一眼,道:“赵宗正已阐明实情,罪证确凿,侯爷就不要挣扎了——还不将要犯拿下!”
两侧禁军齐声应是,弯刀出鞘,那刀刃上的冷光把武德侯吓得一个踉跄,没等他站稳,已经被架着拖走了。只听他骂道:“你们、你们胆敢如此无礼,我要向圣上参奏……许相!许相!”
许敬卿稍后一步迈出来,倒是十分平静。他仰起头,正对上那扇大开的窗。
程慕宁朝他恭敬一笑,他亦让了个礼,脸上不见败相。
红锦掀帘进来,道:“公主,小姜大人在外面候着。”
“让他上来。”程慕宁转过头说。
“不肯呢。”红锦皱起眉头说:“连门槛都没踏进来,就在门外等着。”
银竹道:“小姜大人重礼数,想来是顾及公主的闺誉。”
程慕宁挑了下眉,闺誉这种东西,三年前她就没有了,不过当年对裴邵她是有意图谋才导致传闻满天飞,如今可不想牵连旁人,姜澜云的谨慎还是有必要的。她道:“告诉小姜大人,我这就来。”
程慕宁很快下了楼,姜澜云果然站在廊下。
和裴邵一看就是武将的魁梧英姿不同,姜澜云的背影更偏削瘦儒雅,正如他这个人一样。
说来也怪,姜澜云性子温和,相比沈文芥略跳脱的性子,他更像个文生,当年怎么也没想到他最后会去了大理寺,不过方才席间见他说话沉稳有力,已与从前不大相同,看来在外历练还是很有成效的,要真太好说话,在朝堂上反而不易。
听到声响,姜澜云转过身,他略略一顿道:“公主。”
程慕宁迈过门槛,含笑问:“小姜大人可是来问武德侯和赵宗正的案子?”
姜澜云颔首,他稍有迟疑:“敢问公主,此案,公主打算如何审理?”
“赵宗正犯了事,大理寺卿一时半刻没人顶上,诸事自然由你决断。”程慕宁顿了一下,又说:“本宫让禁军协同此案,但主审权仍然是大理寺的,这案子往后还有的查,大理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然而姜澜云知道,这绝不是依律审判的寻常案子,且既由长公主挑起,那就由不得大理寺全权做主,向朝廷官员行贿的事说起来可大可小,长公主若是要武德侯死,那大理寺已然有能让他死的办法,若还想留他的命,那又要看是怎么留,是流放还是羁押,这些条条框框,都各有各的门道。
但这案子再往后深查,牵扯的就不是武德侯一个人的事,甚至波及的,也绝不止许敬卿,到时又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公主又要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单看三年前便知,绝对不会比之更容易。
见姜澜云皱着眉头,程慕宁道:“小姜大人怎么不说话?”
“公主。”姜澜云藏在宽袖下的手攥了两下,才抬眸直面眼前的人,“当年举步维艰,公主险些难以脱身,好不容易回京了,还要重蹈覆辙吗?”
姜澜云眼底情绪翻滚,令程慕宁有些意外,她停顿片刻,道:“小姜大人当知,圣上如今卧病在床,朝中又四面楚歌,有些事本宫不得不做。”
“可圣上当真是病了吗?”姜澜云蹙眉,“圣上只是太怕得罪人,才把公主推出来抗事,今日之事圣上恐早已想过,但他不敢!可当年公主亦苦心替他筹谋,结果又是如何?公主金枝玉叶,本不该搅进这是非里,既然已经回来,何不就此收手,尚能求一个安稳度日——”
“姜大人。”程慕宁忽然打断他。
四目相对,程慕宁眉间不复温和,语气略有疏离:“倘若圣上不再是圣上,我便也不再是公主,何来金枝玉叶?私下妄议圣上乃大不敬之罪,姜大人熟知律法也懂礼法,往后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姜澜云看着她,静默片刻,“是我逾矩了。”
他没再多说,朝程慕宁拜过便转身离开,只是那稍顿的步子显然还有话要说,却终是没再开口。
银竹看着姜澜云走远,那背影虽挺立却难掩失落,她仿佛品出了点什么,余光悄然瞥向程慕宁,然而程慕宁神色自若,脸上没有半分动容之色,她抬头看了眼天色,语气寻常地说:“备车回宫吧,我走之后宴席继续,文生们苦读多年就为了这一场,现下时候还早,不许敷衍怠慢。”
“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银竹话音未落,就听长廊拐角处传来一阵动静,紧接着护卫大声呵斥:“什么人!胆敢擅公主休憩之处!”
“我、我不是刺客——”
“银竹。”程慕宁示意银竹上前查看,银竹还没走近,就见一道白影被推了出来,那人“砰”地一声撞在楹柱上,狼狈跌下台阶,护卫正欲将人捉起来,程慕宁忽然开口道:“等等。”
她抬了抬指,几个护卫一顿,退到一旁。
程慕宁打量地上的人,眉头一扬,“杜公子在本宫院子外鬼鬼祟祟,可是还有什么案情要报?”
杜蔺宜慌张爬起,迅速拍去衣袍上的灰,比起方才席间的冷漠颓丧,他这会儿表情丰富多了,看起来略有点手足无措,“……我、我乃陇州人士,亦是上年陇州大灾的亲历者,此来京城,一为赴考,二为呈案,陇州的冤情,没人比我更了解,我……”
他深吸一口气,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
程慕宁猜想他的来意:“你想参与大理寺办案?”
不及杜蔺宜回话,程慕宁又说:“你未过选试,没资格进大理寺,大理寺也没有让庶民参与案情的先例。”
“我知道。”杜蔺宜憋红了脸,鼓足了勇气才说:“我是想进公主府,当公主的幕僚!”
“哦?你想当……我的幕僚?”
程慕宁仿佛听到了有趣的事,稀罕地绕着他转了半圈,这种眼神里带着笑,似有若无,不轻不重,却仿佛已经把人看透,杜蔺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直到看杜蔺宜快把自己憋死了,程慕宁长长“嗯”了声,点头道:“确实是个好主意。你选试落榜,入朝为官是暂时不成了,按照旧例,应先去地方州县担任幕僚三年,而后再凭选拔入朝,只是你今日状告武德侯,想必也没人再敢用你,我想,是姜掌院劝你来我府上的?”
杜蔺宜没有否认,程慕宁道:“看来他是真喜欢你,还费心为你的前程打算,而你思虑过后,也发觉眼下已然穷途末路,你不甘心,于是即便你打心眼里看不上公主府的差事,耻于为我门下客,也还是来了。”
“我——”
公主府的确算不上多好的差事,虽说长公主现在看着有起势之象,但公主到底只是个公主,在公主府里当官,做的也无非只是些打杂的闲事,何况区区幕僚,连官都算不上,又能有什么大作为?且长公主风评还很不如何,传言当年她辅佐圣上稳定朝局,只怕也只是以色侍人,借了裴氏的东风而已。杜蔺宜确实看不上,但那点心思被人一点一点戳穿,杜蔺宜脸上的红晕蔓延到脖颈,生出了一种无地自容的窘迫。
程慕宁看他如此,笑意更深,打趣地问:“你们文人傲骨,也讲究能屈能伸吗?”
好像被嘲讽了,杜蔺宜无言以对,他捏紧拳头,有些后悔来了。
程慕宁绕着团扇下的流苏,一时没有给出答案,就在杜蔺宜以为这趟自讨没趣,正要赶在她出言伤人前先行告辞时,程慕宁悠悠道:“许久没回府邸了,也不知里头有没有归置好,那就,劳烦杜先生先替本宫看院子了。”
这一声杜先生,便是承认了杜蔺宜幕僚的身份。
杜蔺宜猛一抬头,怔怔地,竟忘了答谢。再回过神时,程慕宁已然携着侍女离开了,院子里的护卫一窝蜂跟在身后,杜蔺宜被撞了两下,忙往后避让。
他站在原地整理了思绪,苦叹了声后也要离开,却忽然察觉斜上方似乎有人注视着他。
是瞭望台上的人。
可惜读书人视力不佳,杜蔺宜没看清那是谁,只是觉得背脊发凉。
【📢作者有𝒸𝓎话说】
裴邵:呵(暗中观察
第11章
长公主一走,琼林苑禁军撤了一半,凑热闹的官员也陆续散去,进士重新入座,几番议论后席间又恢复一派祥和,丝竹琴音娓娓道来,隔着好几条街仍悦然入耳。
程慕宁坐在马车上,拣着盘子里的蜜饯充饥。
红锦忧愁道:“公主晨起走得匆忙连口水都没沾,方才宴上又没顾的上吃,大半日算下来竟只喝了酒,这胃哪里经得住这么折腾,夜里定又要疼了。方才没仔细,那侍奉的小太监也真是没脑子,竟真往酒壶里灌酒,也不知道换成温水,等我回宫问了名字,定要将他好好发落了去!”
程慕宁“嗯”了声,回宫路程还远,她取了本书来看。
红锦又皱眉,“公主也不知道说,总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早知道方才那葡萄您就自己吃了,给了殿帅还浪费!”
“银竹,”程慕宁放下书,转头问:“车上可有纸笔,先算算买马配刀所需的开销,兵部的话虽糙,但这笔钱确实要先支给他们,战马和兵器需得提前筹备。”
银竹知道公主是受不了红锦唠叨,她拉出脚榻边的抽屉,这便递上纸笔,说:“前面走的时候,奴婢见张尚书偷着笑呢,想来不用公主算,到不了明日账目便报上来了。”
红锦果然被带跑了话题,闻言道:“哪里是偷着笑,我路过的时候都听到声儿了,他憋得难受,还把自己呛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