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宁牵着永昭的手往寝殿走,说:“不知道你回来了,盘玉宫几年没人住定是住不了人了,先在我宫里歇一晚吧。不过我也许久不在宫里住了,底下人懒怠,偏殿乱着,今夜你跟我睡,好不好?”
永昭四处看着,笑着说:“好啊,我跟阿姐住,像小时候一样。”
程慕宁吩咐侍女备好换洗衣物,到了灯下才拉着永昭上下打量。四年过去了,当初刚及笄的少女已然长大,眉眼间都不像少时那样明媚无忧了,程慕宁根本不敢去想她这些年的经历,未免失态,赶忙说:“一路回京,路上可安全,有受伤吗?”
永昭被她转了一圈,站稳才说:“没有,我跟着岱森回来的。”
“我原本以为你……”程慕宁温声问:“你为什么与岱森在一起?他欺负你了吗?”
永昭拉长尾音“嗯”了声,思考后还是摇头,“没有吧,要不是他,我恐怕也回不来。”
程慕宁拉着她坐下,给她倒茶,“发生了什么?”
永昭沉吟道:“这事说来话长。”
程慕宁说:“话长也要说。”
永昭轻轻道了声“好吧”,才慢慢回回想几个月前的事。
当时岱森又立军功,都说功高震主,乌兰巴日见他在斯图达跟前愈发得势,又听说他与其他王子有所往来,以免养虎为患,便寻机栽赃他心怀不轨,意图谋反。
斯图达本就已经病重,许多事愈发糊涂,任由乌兰巴日将岱森关进地牢。
但乌蒙军中一大半都是岱森带过的兵,一个地牢根本关不住他,没多久他便逃狱而出,但也很快就被发现了,人还没有出庭帐,就被乌兰巴日带人四处追捕。
岱森躲藏中进了永昭的帷帐。
那时已经入夜,永昭正侧睡在榻上,她听到帐外的动静,也听到了帐内的动静,岱森翻箱倒柜许久,才在桌上找到了出行的令牌,但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稳步朝睡榻走来。
永昭屏住呼吸,不敢睁眼,藏在被褥里的手紧握成拳。
岱森撩开幔帐,永昭终于忍不住了,噌地一下抱着被褥坐起来,“你、你干什么?”
岱森轻笑,那唇畔的弧度烛光下却显得阴森,“我现在是逃犯,可敦看到了我,我当然应该杀人灭口啊。”
永昭又怕又气,“我本来都睡着了,谁、谁让你过来的?令牌不是在桌上么,你拿走就是了,我,我又没有拦着你!”
“哦?”岱森俯身下来,“你该不会是故意放我走的吧?怎么,难道是乌兰巴日设的陷阱吗?”
永昭简直冤枉,她正要否认,庭帐就闯进来了一行人。
永昭在王庭并不受敬重,底下的侍女也拦不住闯进来的兵士。这些人没有顾忌她可敦的身份,眼看就要闯进屏风,岱森一个抬脚就躲进了床帐里。
永昭吓得险些失声,却被一把捂住了嘴。锋利的匕首抵住她的脖颈,岱森在她耳边轻轻“嘘”了声,永昭惊惶点头,岱森才缓缓松开她。
士兵搜到帐前,永昭攥紧了被褥,隔着幔帐说:“放、放肆!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逃犯,可汗还没有死,你们胆敢擅闯我的住处,是乌兰巴日等不及要取他父汗而代之了吗?若是如此,可需要我明日替乌兰巴日向可汗转达他的意思?”
这些人闻言互相看了看,见帐内的确没有他人的痕迹,才拱手退了下去。
永昭鲜少这样疾言厉色过,待人一走,身子便软瘫下去,紧接着就听到岱森轻轻地笑了。
她虎躯一震,当即又警惕起来。
岱森没有立即下榻,甚至手中的刀都没有挪开,还保持着威胁她的姿势,“可敦今日帮我,究竟有什么企图?”
不及永昭反驳,岱森又说:“我这人向来知恩图报,你现在告诉我,我若能做,自然会做。”
永昭抿了下唇,“真的?”
岱森对她的质疑不屑地冷哼一声。
永昭迟疑地说:“你能不能,先烧掉王庭的粮仓。”
岱森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眉梢一扬,收起匕首问:“为什么?”
永昭摸着脖颈说:“乌兰巴日派人前往大周,有意挑起大周朝廷内乱,他们想要趁乱起兵。”
岱森明白了,“粮仓烧毁,他们就无法发兵。”
他笑了一下,“大周的公主,果然还是心向大周。好,我帮你,不过你放心,乌兰巴日没有机会实施他的计划。因为,我会杀了他。”
他离永昭太近了,那眸子里的杀意令人胆寒。
永昭正害怕,岱森就已经放开她翻身下去了。不过眨眼间,人就消失在了帷帐内。
……
永昭省略掉个中细节,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她说得口干,喝了口水才继续道:“后来,图雅将我丢在九毒山时,岱森一行人正好藏身于此。”
程慕宁了然,“所以是他救了你。”
“嗯。”永昭点头。
“所以,”程慕宁说:“他要娶的和亲公主,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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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他俩了[星星眼]
第104章
永昭不自然地抿了下唇,闷声说:“不知道。”
程慕宁观察她的表情,又问:“那你怎么想?”
永昭低头不答,几次动了动唇瓣,半天又泄气,嗫喏道:“我不知道。”
没有直接拒绝,说明永昭并不抗拒,但很难说她是不抗拒岱森,还是只是为了大周和乌蒙的安定,再一次选择牺牲。程慕宁摸了摸永昭的发,说:“不想就是不想,这次可以拒绝。”
永昭抬眸,轻轻“嗯”了声。
两人早早洗漱上了榻,面对面侧卧。姐妹俩四年未见,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但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这四年,程慕宁甚至没有过问她乌蒙的政局变化,只与她回忆了些幼时在宫里的趣事。
其实很多事程慕宁都记不清了,她小时候一心只往政事堂跑,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文章,并不爱与同龄人游戏,即便是程峥,程慕宁更多也是跟他一同读书学习,而和永昭在一起的时间要比程峥更少。
永昭由她生母抚养,静妃原本又是皇后从自己的陪嫁侍女里挑出来的,因此对皇后格外敬重,唯恐永昭逾矩,她对永昭的教导尤为严苛,言语间甚至有打压的倾向。永昭也因此养成了个事事不敢的胆小性子,所以她对程慕宁这个皇后所出的嫡长姐也是望而却步,就连说句话都磕巴。
永昭七岁以前由嬷嬷单独照料,七岁后才跟着程慕和程峥一起读书识字,因为跟不上先生的速度,她常有不解之处。可即便程慕宁就坐在她左手边,她却连问都不敢问。要不是程慕宁敏锐察觉,永昭能把自己憋死。
程慕宁几次讲解下来,永昭才渐渐与她生出几分亲近。
或者说是程慕宁知道她的性子,在有意向她释放善意。譬如她会主动叫永昭到自己宫里,两人扯着一张被子同床而睡,谈论一些时下京中流行的花样,可即便如此,永昭也始终拿着分寸,不敢挨她太近。
在她心里,长姐就是天上的神女,轻易不可冒犯。
但时隔四年,死里逃生,永昭嘴上不说委屈,今夜却贴着程慕宁很近。
她低声问:“阿姐,你生病了吗?”
“嗯?”程慕宁方才喝过药,现在还一股药味,她笑了一下说:“没有,是补药。”
永昭松了口气,又说:“裴邵对你很好。”
程慕宁又笑,“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啊。”永昭说:“我就是知道,他陪着阿姐,阿姐很高兴。”
程慕宁轻轻掐她的脸,许久才说:“阿姐希望你高兴。”
“对不起,永昭。”
……
许是回到熟悉的地方,永昭这觉睡得很长。程慕宁嘱咐了底下人不许打搅,是以程峥等人生生等到了快晌午才见到她二人。
昨日事发突然,又顾着外邦宾客,程峥没能与永昭说上话,这会儿正式重逢,程峥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脸上的笑容很勉强,起身迎上来道:“可汗都与朕说过了,你这一路回京实属不易,朕让内侍省重新装扮了盘玉宫,你一会儿去看看喜不喜欢。”
永昭看了眼岱森,福了福身说:“多谢圣上。”
岱森早早坐在那里,脸上还挂着伤,看到人来,他下意识要撑案起身,又忍住了。
程慕宁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打量时瞥见了裴邵。
他正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看,脸上肉眼可见的沉闷。
程慕宁眉心微动,没有去看他,而是说:“可汗的伤可好些了?昨日是我们招待不周,还请可汗见谅。”
岱森坐得板正,说:“小伤,永宁公主不必挂怀,只是昨日没能分出个胜负,还盼着来日能找个机会与裴大人再切磋切磋。”
裴邵看了眼程慕宁,这回倒是没有应承了。
程慕宁笑了笑说:“总之多谢可汗这一路对小妹的照拂,既然到了京城,本宫定着人好生相待,可汗若有任何需求,本宫也定竭力满足。”
程峥也说:“对,底下人若有怠慢,朕定严惩不贷。”
岱森一笑,说:“我倒没有别的需求,就是昨日话还没有说完。”
程峥太阳穴一跳,生怕他再提和亲,忙说:“朕觉得可汗初到京城,还是先——”
“我此次特意来朝拜会,是带着十足的诚意来与大周谈和。”岱森打断程峥的话,说:“当初斯图达从延景帝手中夺走了瀛都六州,因此大周与乌蒙彻底结了梁子,哪怕和亲也不能打消这种仇怨。今日大周嫁我一位公主,我将此六州尽数奉还,再与大周签订百年休战条约,正式握手言和,圣上觉得如何?”
话音落地,大殿众人皆是一怔。
就连几个侍奉茶水的内侍都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想过将来大周的将士或许能从乌蒙手里抢回土地,但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乌蒙会双手把土地奉还。
以瀛都六州为聘,不要说一位公主了,他就是都要,朝廷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这是一个值得文武百官为此大辩一场的话题。
程峥心下亦是大惊,他果然动摇了,顾忌着旁边的裴邵,他克制着没有侧头去看程慕宁,只说:“先帝子嗣稀薄,如今只永宁公主未嫁,但,但是恐怕……”
程峥察觉到裴邵的目光,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当初许敬卿提议将程慕宁送去和亲,程峥没有同意,一来的确是存了几分同胞之情,狠不下这个心来,二来也是因为裴邵,他当初尚不知裴邵对程慕宁究竟用情多少,以防万一,所以做决定时分外慎重。
眼下也一样,乌蒙和朔东,哪个程峥都不想得罪。
见程峥如此为难,岱森此时显得十分善解人意,他和气地说:“谁说只有永宁公主,斯图达死了,王庭改朝换代,永昭公主便是自由之身。我抱着谈和之心来,无论是哪位公主都欣然接受,全看大周朝廷的意思,当然了——”
他话音一转,看向裴邵说:“要是永宁公主愿意,本汗也不会推拒,自会八抬大轿,喜迎公主。”
“那才不行呢。”永昭当即说:“我阿姐是不会嫁去乌蒙的。”
“哦。”岱森定定地望向她,说:“那你替她?”
永昭一哽,咬住了唇。
程慕宁没有说话,她的视线在这两个人之间转换,便知道岱森的真正意图了。
程峥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不由暗自惊讶,永昭嫁过斯图达,岱森竟然不介意,或许他和谈之心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