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当家的薛瀚,在都察院任左佥都御史,到底清贵,正身守己,从不结党,再者,薛家这一代,薛铸薛镐没有一个能入豫王的眼。
来日,豫王登极大宝,薛家是可以跟着风光富贵,只是,这期间,薛家恐也有心无力。
一门顶顶好的婚事,若是只是女儿高攀,将来,女儿又要如何自处?
从前平安没回来前,冯夫人没想这么远,如今,却也有了愁苦,只是,她宁可受千百倍这种愁苦,也不愿再失平安。
她看着平安,兀自思考怎么为她打算才好,却听平安轻软地唤她:“娘。”
冯夫人回过神,她心一软:“什么事?”
平安:“我想要,多一本书。”
“书?”冯夫人反应过来,“你在读的诗经么?让二哥儿给你带一本……不,去找你祖母拿吧。”
薛家并非诗书起家,从第三代平安的父亲开始,才读书读出名头,旧书籍归纳在书阁里,钥匙则放在秦老夫人那,每年搬出来晒一次。
如此,冯夫人和平安一同到了怡德院,道明来意,秦老夫人让雪芝拿钥匙,带平安去找书。
冯夫人和秦老夫人干坐着吃茶。
近来她来怡德院的回数,比去年半年都要多,当然,她这次来,是有目的,只为老太太对平安的宽容。
她还记得,上回本以为平安顶撞郡主,会被老太太罚,结果匆匆赶来,平安睡在老夫人身旁的样子呢!
既是为平安打算,她希望祖孙更亲近点,单论京中,秦老夫人的面子,比薛家世袭罔替的公爵还管用。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难免有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嫌疑,冯夫人正不知怎么开口,大丫鬟绿菊进门来,便说:“老太太,饭菜备好了。”
秦老夫人打发冯夫人:“找到书,你们就走吧。”
从来儿媳要伺候婆母,不过秦老夫人嫌累赘,与子女也不多亲近,这事便如请安搁置。
冯夫人连忙试探:“母亲可要用饭了?我那小厨房今日没做什么好的,让平安在怡德院吃吧?”
秦老夫人知晓她疼爱平安,怎么可能没做好吃的?
她淡淡地说:“不用,省得吃不惯,回头你还得给她开小灶,做东西吃。”
这话拒绝得生硬,冯夫人尴尬,恰好,平安怀里抱着一本书,迈进屋中。
她来之前,在春蘅院洗漱过,头发简单编成辫子,盘在脑后,斜斜簪着一根白玉簪,越素净,却越显出她眉眼纯澈,粉面桃腮,娇美明媚。
她听到点声音,轻轻眨眼,问老太太:“吃?”
冯夫人找到台阶,说:“平安,今晚在祖母这儿吃,如何?”
平安没有一丝犹豫,她抱着书点头,眼底还有一丝期待。
还没吃过怡德院的饭呢。
冯夫人看向秦老夫人:“母亲您瞧她,听到吃就走不动道了……”
这回,秦老夫人沉肃着眉眼,叫雪芝:“多摆一副碗筷。”
既是一副,那也没冯夫人的份,老太太只要平安留下吃饭。
冯夫人离开怡德院时,还有些不习惯,老太太是家中一座巍巍高山,从来只能仰观,令人心生敬畏恐惧。
平安却好像靠近了她。
…
怡德院的小厨房里,做了二十年一个口味的厨娘刘妈妈,听着雪芝的交代,猛地一唬:“你说做什么菜?”
雪芝心里欢喜,笑着说:“蜜汁卤梅花,山楂糕,就这两个菜,快些做好。”
刘妈妈嘀咕:“这不小孩菜么,老太太怎么会喜欢……”
雪芝:“就是做小孩菜,二姑娘等着吃饭呢!”
这下,刘妈妈又是一唬,不是除夕的日子,从没有小孩敢来怡德院吃饭。
匆匆加了两个菜,刘妈妈把围着的襜裳解开,擦擦手扔下,又偷摸摸到厅堂那边敞开的窗户瞧。
这不去不知道,一去才发现,绿菊和几个老嬷嬷,也都在偷看。
几人噤声,透过窗户瞧。
热腾腾的饭菜上齐了,只是老夫人信佛,桌上没有荤腥,平安姑娘没觉得不对,她筷子夹向一道炖菜。
秦老夫人箸尖一停。
刘妈妈是掌勺的,当然知道,炖青菜是老太太常吃的一道菜,少盐少油,很没滋味。
而且,老人牙口不好,什么菜都烧得软烂,大人都吃不惯,何况小孩。
不知为何,刘妈妈都捏了一把汗。
筷子回到平安碗里,烂烂的青菜,铺在饭上,菜汁渗透饱满的米粒,瞧着就不如其他的好吃。
她却吃得格外认真,细嚼慢咽,好似每一口饭都很珍贵,都很香甜,让人看了胃口大开。
外头偷瞧的刘妈妈,心里软成一团,这孩子,当真招人疼!
祖孙二人吃饭都不出声,然而,秦老夫人不知不觉间,眉宇的“川”纹全展开了,还比平时多用了半碗饭。
撤桌时,绿菊进门来,她手上端着一碟蜜饯,说:“老太太,这是厨房的刘妈妈日前做的红枣蜜饯,说想给二姑娘尝尝。”
蜜饯有六个,二姑娘刚吃饱,刘妈妈怕给多了,二姑娘全吃了会胀肚。
秦老夫人说:“带回去吃吧。”
平安先尝了一个,眼睛一亮,随即,她葱指拨弄了一下,仔细数了数,将剩下的蜜饯分成两份,她拿走两个。
秦老夫人以为她不喜欢吃,问:“怎么不全拿走?”
平安手里揣着两个,她看着秦老夫人,声音又甜又糯:“甜的,祖母也吃。”
秦老夫人:“……”
…
小厨房里,早早回到这的刘妈妈,在备明日的菜。
雪芝走来,笑道:“刘妈妈,往后你那红枣蜜饯,多做一点。”
刘妈妈:“诶!二姑娘喜欢吃,是不是?”
雪芝说:“何止呢,二姑娘一句话,让老太太吃了一个!”
刘妈妈张大嘴巴:“真的?”
雪芝:“千真万确,还是我放在碟子里捣糜烂,给老太太吃的。”
秦老夫人从年轻到现在,有个老毛病,轻则心悸、出汗,重则昏厥,宫里御医都说老太太得吃点饴糖、麦芽糖,但老太太不爱吃甜,连补气的小建中汤的饴糖都放得很少。
如今,竟因二姑娘,吃了一个蜜饯!
刘妈妈又惊又喜,道:“二姑娘,真真是个妙人!”
…
那分出来的三个蜜饯,秦老夫人吃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就给平安。
彩芝给平安整理明日带进宫的东西,两本诗经都带上了。
平安在用一个圆形珐琅盒,把四个蜜饯放进去,用圆盖压好,塞到小挎包里,明天一个自己吃,一个给薛静安,一个给薛常安。
还有一个。
那就,给好看,但什么都缺的王爷。
第16章
翌日,十天一隔的大朝会上,裴诠换下蟒袍,摘下白玉冠,他戴上展脚幞头官帽,身着青色圆领袍,手持笏,列于百官之中,若鹤立鸡群,俊朗耀目。
大盛旧例,储君以外的皇子入朝,与百官同衣,从前豫王虽也上朝,却从未参政,如今却撤下王爷威仪,换上正六品官袍。
豫王参政了。
明面上官职小,实则看万宣帝肯不肯放权,否则,就算豫王当上户部尚书,也只能是虚职。
而今天早朝上,万宣帝分派给豫王的,却都是实权的。
再看东宫,太子告假。
明明才刚夏日,朝上百官,却嗅出一点秋意之凉。
…
凤仪宫大殿内,隐隐一股龙脑油味,凉飕飕的,张皇后头戴一道蝠纹抹额,宫女正给她揉着额角,从昨夜,她就犯了头风,到现在不见好。
太子妃李氏坐在下首,泫然欲泣:“东宫是早预料到了的,王爷的官职也不大,只是,陛下还要王爷去知行殿……”
开国圣祖有言:知而行,行以致知,方能治天下。
因此,在知行殿读过书的皇子,不一定承大统,但承大统的储君,势必去过知行殿,以遵祖训,是为正统。
从前裴诠师从大学士,虽是独一份的待遇,东宫看在眼里,却也知道终究不算正统,而今,万宣帝竟也让裴诠去知行殿。
东宫自有怨,到底谁才是万宣帝的血脉,万宣帝真把自己当圣人了,好不容易到自家手里的基业,就要让给豫王?
那豫王遵先帝为父,遵万宣帝为兄,太子夹在其中,又算什么?来日太子登基,莫不成大盛最尴尬的皇帝?
自然,此话大逆不道,李氏心中再不甘,也不敢提。
张皇后闭眼:“圣旨已下,金口玉言,岂有改的道理?”
李氏擦眼泪,说起另一件事:“也是,臣妾是瞧玉慧整日在家中,很无趣,心疼罢了。”
提起玉慧郡主,张皇后也是不舍的,不由想起薛家,要不是秦老夫人进宫觐见,她也绝无可能让薛家姑娘给八公主伴读。
而她与薛家渐行渐远是发生在平安被拐后,至今,她还没见过薛平安。
都说她在乡下养了十年,如今气度不凡,半分不像村妇,她倒也好奇。
张皇后叫嬷嬷:“把八公主的伴读都叫来,本宫还没见过她们。”
不多时,嬷嬷便带着四位姑娘前来,分别是薛家三位姑娘,以及宁国公府的徐敏儿,四人皆低头,行跪礼,拜下:“参见皇后娘娘、太子妃殿下。”
她们这个年纪,身量苗条,各有千秋,只是其中一人,肩背薄削了些,却姿仪轻盈,好似独立尘世,仙姿佚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