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抱厦外,大宫女自殿内走出,福身一禀:“王爷,二姑娘,太妃功课已毕。”
裴诠便站起身,道:“告诉母妃,本王事务繁忙,下次再请安。”
…
太寿宫内,元太妃净了手,着一身素净的服装。
庞嬷嬷先进来,说:“娘娘,豫王殿下方才也来了,坐了会儿,说是事务繁忙,下次再来请安,就走了。”
元太妃说了他句:“既然都来了,也不进来见一面就走。”
这话似有些抱怨,但她心里门儿清,裴诠如今在户部,不止小小户部主事的活要做,还有许多万宣帝派下来差事,得见文渊阁大臣,着实忙碌。
他能到太寿宫外吃杯茶,已是忙里偷闲。
庞嬷嬷又报:“王爷在外面吃了一块糕点。”
元太妃微讶:“他吃糕点?”
庞嬷嬷:“对,薛二姑娘给的。”
元太妃一下想明白了,裴诠在表态。
他来太寿宫,既然不为请安,那就是因为,今日是元太妃第一次传唤平安。
那日,元太妃听说裴诠在兴华殿,主动与万宣帝商议了婚期,她心内惊诧,直到今时今日,仍有余韵。
在秦老太君进宫退婚前,裴诠从没在她面前说过薛家的好话,她也一直知道,他心内颇有不满。
如今婚期既定,元太妃心中放下一块石头,实则她最不反对这门婚事。
可结亲结两姓之好,她只对政治因素放心,但儿媳这个人究竟如何,她还不放心,也想过过目。
薛家平安打从回京,声名连她这种久居深宫的妇人都听说了,前头又有秦老太君作势退婚,元太妃难免先入为主,有些戒备。
如今,既能让儿子请婚,又在百忙之中,还要抽空护短,她对平安的好奇更甚。
元太妃坐好了,叫庞嬷嬷:“让薛二姑娘进来吧。”
一位大宫女领着平安进门。
元太妃先是眼前一亮,平安穿着银红满绣海棠苏锦半臂,并一条翠青褶裥裙,红与绿很喜庆,若是一个不慎配不好,惹眼还失了格调,但在她身上,便好似无需半分顾虑。
只看她肤色白皙,两腮透着红润,一双眼儿清澈纯净,这么热闹的颜色,在她身上半点不嫌挤,反而因为她气质宁和,也染上了几分不可道的仙逸。
也让她不因衣裳繁华,与向来清苦的太寿宫格格不入。
这般样貌,着实与裴诠郎才女貌,元太妃无声地吐了口气。
平安福身行礼,元太妃免礼,叫庞嬷嬷:“赐座。”
这一眼,元太妃是对她放下一点戒心,可人再很美,值得这么稀罕吗?在这后宫中,谁没见过美人呢?
庞嬷嬷让人搬来一只雕花凳,便看平安坐了下来。
元太妃心想,是很随心的姑娘,竟也不谦让一下。
这却是元太妃想岔了,若平安只是一个世家姑娘,她就能放下所有芥蒂,好好欣赏一番美人。
只是如果是儿媳,考虑的东西就要更多了,普通人家婆媳间尚且易有争端,何况天家。
她一边观察平安,一边问了平安年龄,最近读了什么书,写了什么字。
平安咬字慢,回答得不快,不急不躁,声音如莺儿似的,听着有些舒心。
刚这么想,元太妃又立刻皱了下眉头,乍然初见的行径,终究是表象,想装的话可以装得惟妙惟肖。
以前后宫里的嫔妃就是这般引得先帝欢心,争权夺利,弄得乌烟瘴气的,本就不多的子嗣,却也都养不大。
看人还是要看里子。
她端起白瓷盅啜了口茶,说:“平安,我有一事要问你。”
平安抬眼看着她。
元太妃微微严肃:“你可知,金刚经中‘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作何解。”注
大盛尚孝道,京中老人多崇佛,绝大部分闺秀,对金刚经都有所涉猎。
元太妃说的这一段,来自《威仪寂净分》,篇幅很短,京中姑娘们都会读一读,或当消遣,或有长辈信佛的,便彩衣娱亲。
她看着平安,等着她的回答。
平安仔细听着,过了一会儿,她回了一句:“我不会。”
元太妃:“……”
她险些没能咽下刚喝的茶,这还是这么多年,她头次见女孩儿被问到这句,能大喇喇承认不会的。
毕竟大部分姑娘自恃才华,就是不懂,都会试着解读,解读成什么样,她们的心就是什么样。
但平安承认得太干脆了,没有羞惭,没有故作模样,她是真的不懂,坦坦荡荡,不做矫饰。
这时,元太妃才对平安是被拐走的事有些真实感,否则依她的气度,还以为是世人见她在深宫,讹她的。
一时,她心中转过许多的念头,还没等她再说什么,平安缓缓说:“我问祖母。”
元太妃又是一愣,这点小问题,如何劳动秦老太君?
况且这样就让秦老太君知道,她在考校她老人家的孙女,薛平安该不会是搬秦老太君来压她吧?
她惊疑不定,只是,平安眼底一片诚挚。
她又说:“得抄回去。”
她记不住那么长,还很深奥的话。
元太妃:“……”
她突然反应过来,小姑娘就是很简单地以为,她真的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元太妃却没有不悦,只是面皮微热,她说:“咳,不用了,不会也没关系。”
平安“哦”了声,轻点头。
那回去后,就不去问秦老夫人了。
见她用那干净的眸子,忽闪忽闪看着自己,元太妃脑子一热,对庞嬷嬷说:“去库房拿那套累丝螺钿碧玉头面,送给姑娘吧。”
话音刚落,元太妃浅怔,庞嬷嬷也愣住。
前头元太妃早就和庞嬷嬷商议过,和薛平安初见,她理应送点礼,但又不能送太贵重,免得助长姑娘娇气,失了她婆母的威仪。
所以当时是决定,只送一只碧玉手钏,那手钏既能代表皇家的体面,又不会过于贵重。
可她脱口而出的这一整套头面,价值可比碧玉手钏贵上许多,话是当着平安的面说的,又不可能收回。
只是纳罕,怎么稀里糊涂的,这就送出去了?
如此,平安离开太寿宫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太寿宫的宫女,左右提着一盒小石榴糕,右手捧着一整套沉重的头面。
平安步伐轻盈。
她心想,太妃娘娘也好。
…
而此时,太寿宫内。
元太妃扶着额头,说:“那孩子,你说她也过十五了,从小还被拐走,不可能没遇到过恶意,但是怎么养的这性子?”
她在深宫三十年,着实第一次见到这种性子。
庞嬷嬷笑道:“太妃娘娘不是怕没有眼缘么,这么看来,这是好事。”
元太妃摇头:“也没必要太有眼缘。”
到底将来是婆媳,只怕少不了矛盾。
…
第27章
从宫里捧回来的累丝螺钿金镶碧玉头面,簪钗耳环摆在桌上,光泽熠熠,巧夺天工,极尽富贵。
琥珀作为一等大丫鬟,见过不少世面,仍觉其精美绝伦,笑着对冯夫人说:“这套头面真真的华丽,姑娘若戴上,不知该有多漂亮。”
冯夫人却没有得意之色,看到这副头面时,她一眼认出,这是太妃娘娘当年圣宠在身,协理六宫时经常戴的。
此时它们摆在自己面前,恍若回到当年,除夕宫宴,她作为新妇进宫请安,当时的元妃高高坐于上首,与命妇们遥遥对望。
当时只道是寻常,可会不会再过几年,就轮到平安戴着它,远远坐着,她们母女想再亲近,也不能了。
思及此,冯夫人心内一痛,八个月后的婚期……不,如今却不足八个月,实在太快了。
然而这还是圣上宽厚,没有让薛家在十二月就送嫁,而是避开了年末和正月,至少让平安在家中过一次年。
瞧见冯夫人惆怅,琥珀收了笑意,劝了声:“太太,好在娘娘此举是重视姑娘,将来,定会疼爱姑娘的。”
如今孝道当道,婆母拿捏媳妇的办法,数不胜数,做媳妇的就只好咽下这口苦。
冯夫人运气不错,秦老夫人虽然强势孤高,却从没用龌龊法子磋磨她。
但据她所知,其他公侯之家,其中阴私不是一句能说尽的。
哪知琥珀安慰得不是地方,冯夫人倏地冷笑:“我的乖儿我自己疼,她干嘛呢送这么好的东西,想跟我抢我乖儿?嘁,稀罕!”
琥珀左右说不通,讪讪一笑。
冯夫人当然知道,元太妃抢平安是她的臆想,但关起门来骂两句也无妨,主要是解气。
她摆摆手,让琥珀把头面收去新库房。
平安的新库房的钥匙有两把,一把在琥珀这儿,一把在彩芝手上。
平安快要成亲了,就得从春蘅院搬出去,她出生后,冯夫人把和春蘅院并排的春荇院为她备着。
后来平安被拐了,冯夫人依然让人常年洒扫春荇院,春荇院没有废弃,也没有给别的姑娘用,只因冯夫人一直相信,她的小平安一定会回来。
她环顾四周,眼眶微热,光是平安从春蘅院搬出去,她就这般不舍了。
正好,彩芝带着平安看过了院子各处,往屋里来,冯夫人忙掩饰情绪,问平安:“怎么样这院子,还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