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明说是谁,裴诠淡淡道:“送进来。”
那是个竹编的盒子,拿到手里,一片冰凉,银锁扣“咔哒”一声打开,里头蹲着一只小雪人。
来的路上出了太阳,小雪人有点融化了,用那乌黑的黑豆眼珠,歪着脑袋望裴诠。
刘公公也看到了里头的玩意,有点吃惊,这个小雪人,是不是有点丑了?
却看裴诠周身的戾气,一点点消散了。
刘公公:“……”雪人不丑,丑的是他自己。
裴诠端着雪人,走到屋外。
他抬起手,轻轻摸了下雪人的眼尾,新雪从未沾染过污浊,微凉的雪水沾着他的指尖,好似要将他一同融掉。
可惜来的,不是那个不会化掉的人。
三个月,还有三个月。
裴诠捻捻指尖,合上盒子,递给一旁的宫女:“放进冰窖。”
…
十一月,东宫嫁女,排场盛大,太子借此离开知行殿,重回朝廷。
薛家没有去凑热闹,而玉琴出嫁前,玉慧竟和玉琴吵了一架,姑娘们凑到一处时,聊起这件事:
“她二人从前关系那般好,玉慧不是只听玉琴的么?这回,定是玉慧又任性了,在姐姐大喜的日子大闹一场,真丢人。”
“是啊,玉琴那么大方得体,怎么玉慧就这副性子。”
“……”
姑娘们说着,想起薛家,薛静安、薛平安婚期在即,不出门也寻常,薛常安却也不出来了。
因何宝月在,姑娘们只悄悄打了个眉眼官司。
林幼荀忽的说:“她家三人关系真好,大姐要出嫁,当妹妹的两个在家陪她。”
何宝月:“这就是关系好?不见得吧。”
其余人也纷纷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扪心自问,如果她们姐姐出嫁,父母又没有非要拘着她们,让她们待在家,她们肯吗?
当然是不肯的,再好的姊妹,成日相对,也腻烦了。
徐敏儿应和着大家,脑海里,却不由想起过去三安的细节。
数不清第几次,她心里酸酸的,居然真的有姊妹可以这么相处。
…
而永国公府中,薛家三位姑娘不至于日日相对,但大部分时候,确实一起猫着过冬。
这于平安的象棋技法,大有增益。
一眨眼,就到了腊月,府上也开始张罗起来,为置办筵席做准备,各院开库房贴嫁妆。
国公府姑娘出嫁,都有固定的六千两银钱、田铺若干,除此之外,怡德院贴了三千两银子,并一对前朝流传至今的玉如意。
春蘅院薛瀚则送了一副墨宝,这显然是给女婿的,冯夫人则贴了薛静安两千银两。
就连薛镐也没落下,因为刚拿到俸禄,他大手一挥,买了许多上好的簪钗。
薛静安不可谓不感动。
她本以为自己是庶女,又从小养在林姨娘这,不得冯夫人青眼,国公府能给自己一份五千两的嫁妆,便是极好,实际上,大大超乎预料。
若是以前,看到这份礼单,她定是担忧大于惊喜,怕自己不配得到这么多。
现在她明白,她若不立起来,瞻前顾后,那么生活中处处是“玉慧”,反是受累。
她正看着礼单,身后,林姨娘道:“静儿,你嫁妆有什么,我瞧瞧。”
这是薛静安自己屋子,林姨娘又不问就闯进来,薛静安收起单子,道:“没什么。”
林姨娘拔高声音:“我也不能看?”
薛静安:“是,娘不能看。”
她最近才知晓,林姨娘的娘家一直跟林姨娘要钱,若林姨娘知道自己嫁妆丰厚,定会向自己索取,与其到时候进退两难,不如现在就拒绝。
林姨娘见女儿藏着捂着嫁妆,立时拉下脸:“你还真把自己当公府千金了?林家政哥儿是进士,你也配做进士娘子吗?”
恶语伤人六月寒,薛静安忍住眼眶发酸,说:“父母之命,三书六礼,怎么不配?”
“娘,姨娘,你是怕我抛下你,可是你打压我有什么用,你对我有生恩有养恩,却也不能这般糟践我。”
林姨娘脸色刷的苍白,但薛静安不再理会她,径直离开。
十二月二十,这日是钦天监定的吉日,街道的雪往左右堆着。
永国公府是嫁女儿,并非主场,上午摆上几桌酒席,先宴请公府的亲朋,晚上再去镇远侯府吃酒。
平安一个大早起来,彩芝给她梳了个单螺髻,用粉玉桃花银钗固定,身着一件翠青地云纹闪缎夹袄,新嫩得像一株春笋。
天冷,她揣着手炉,去到明芜院。
薛静安比她早起一个时辰,早就打扮妥帖了,头发全收束到镶翡翠金凤冠中,一身深红吉祥如意喜服搭着霞帔,她有点紧张:“怎、怎么样?”
平安看得仔细,毫不敷衍,说:“很漂亮。”
薛静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喜婆笑吟吟:“有家中姊妹送嫁,日后啊,大姑娘定能顺顺利利的,和那妯娌小姑子也能相处得极好!”
虽然是讨喜的吉祥话,薛静安也很喜欢,她握了下平安的手,便也不是那么紧张。
看过新娘,平安才走出明芜院,却听一声陌生的:“二姑娘!”
平安回过头,薛静安的长相,五分承自林姨娘,所以平安猜出了她的身份。
薛静安大喜的日子,林姨娘的身份上不了台面,不可凑到她跟前去。
她骤然叫住平安,心中打鼓,这是她头次接触二姑娘,迎着二姑娘干净清冽的眼眸,让林姨娘想起过去对她的揣测,有些无地自容。
她结结巴巴:“二姑娘,我想,我想托你拿一件东西,给静儿,就是你大姐姐,可以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若平安拒绝,也是寻常,哪有妾室到嫡出姑娘跟前,把姑娘当跑腿似的。
平安却什么都没说,朝她伸出一只手。
林姨娘既紧张,又惊讶,赶紧把那东西递给平安,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谢谢……”
平安轻缓地说:“不用。”
她拿了东西就走了,林姨娘却望着她的背影,她知道她一定会把东西交给薛静安,这种安心感,让她突的眼中盈满热泪。
片刻后,永安街上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新郎官林政来了。
薛静安盖上盖头,被喜婆扶着走出房间,没两步,她听到平安一声:“姐姐。”
还没到前厅,薛静安停下脚步,她微微撩起盖头,却见平安把一样东西,递给自己。
那是一个绣着百年好合的红色香囊,用料很好,纹样十分精美,就是放在一堆昂贵的嫁妆里,也并不廉价。
薛静安愣了愣:“你绣的?”
平安:“不是我。”她连针线都没拿过几回。
薛静安是知道的,她这么问,却是因为这是林姨娘的针脚,她的针线活,是林姨娘教的,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她只是不太想相信,因为自那日和林姨娘争吵,到她出嫁,她再没和林姨娘说过一句话。
她抬眼,明芜院的一扇门后,似乎有一道影子,怕妾室的晦气影响女儿,她朝里面躲了躲。
薛静安忍着哽咽,对平安说:“谢谢。”
接下来,拜别父母,上花轿,薛静安都死死捏着香囊。
她想,为什么娘不能纯纯对她坏?
如果林姨娘对她就是纯坏,那她就能干脆地抛下她不管,可是,世上母女父子之情,却总是这般,令人又爱又恨,难以割舍。
…
薛静安去了前院拜父母,彩芝带着平安走过游廊,也准备去前院。
平安忽的问:“嫁人后,不能回家吗?”
彩芝说:“还是可以的,只是不住在家里,一个月见上两三面,都算不错了。”
她没说的是,那些远嫁的姑娘,一生不定能和家人再聚一回。
平安缓缓点头,她明白,大姐姐为什么哭了,因为,出嫁是离别。
原来嫁人是这样的。
垂花门外二院,男女宾客分成两拨,正在吃喜酒,薛瀚和冯夫人都喜洋洋的。
今个儿的喜庆,除了长女出嫁,还因为豫王竟然来了薛家的宴席,按说嫁女儿的宴席规模,自是比不上娶媳妇的。
豫王不去镇远侯府林家的宴席,却来薛家的,说句托大的,有和薛家站一处的意思。
这是薛家的排面,薛瀚这种官场清流,都倍觉脸上有光。
平安来了后,冯夫人招呼人拿上香米虾仁粥,把平安按在身边吃,平安吃得慢,一勺一勺地擓着吃。
吃完,平安没有着急回去,她站在宁翠湖西岸,天上出了一轮太阳,把结着薄冰的湖面,照得很亮。
她半睁着眼睛,看着湖面发呆。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而来,浓厚的黑色影子,遮住了她。
平安没有动,笃定:“是王爷。”
说完,她和揭晓答案似的,慢慢回过头,果然是裴诠。
裴诠将她天然又纯真的神情,纳入眼中。
他指尖弯起触了触自己掌心,实在想遮住她的眼眸,否则在她眼里,有些藏在暗面的想法,无所遁形般。
他沉默了半晌,低声:“上回送的雪人,融化了。”
平安:“再堆一个。”
说完,她还真左看右看,在湖边找起雪来,这附近的雪,都被扫到两旁,凝成冰块似的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