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进宫许多次,却是第一次到景安宫,这儿是万宣帝的书房,是除了兴华殿外,万宣帝最常呆的地方。
已经入春,屋中却仍然烧着很热的地龙炭火。
平安随裴诠行过大礼,顶头传来一声“免礼”,她起身。
这回算是她第二回见到万宣帝,之前秋狩的时候,远远瞥了一眼,就觉得万宣帝很瘦。
如今再看,年迈的帝王像一根长长的蜡烛,头像是火光,看着明亮,熊熊燃烧,但烧得他的身体在慢慢消失,佝偻起来。
她心想,陛下身边这么多人,为什么没人提醒他,多吃一些呢。
此时万宣帝睁着浑浊的眼,他看着眼前联袂的一对璧人,不由想起十几年前,他指婚的时候。
当时从未细想过这么远的今天,如今倒是天作之合。
他心情不错,精神也算饱满,道:“豫王妃曾在宫中伴读,”轻咳了声,“贵福,去把朕私库里的徽墨澄湖纸取来,赐豫王妃。”
裴诠同平安拜谢。
万宣帝又对裴诠说:“你身体愈发康健,成家立业,皇考在天之灵,也该放心了。”
长兄如父,他算是做好了这一点。
裴诠:“是,劳皇兄记挂。”
万宣帝还想说点什么,不过裴诠神色冷淡,谈兴不高,他便道:“和新妇去见皇后吧。”
凤仪宫内,张皇后、太子妃李氏,以及玉琴玉慧都在,她们是豫王名义上的亲戚,不过昨日大婚的时候,东宫没有收到请帖。
此时的氛围,些微尴尬。
张皇后道了声:“起来吧,赐座。”
又命人去库房取玉如意、鸳鸯佩,赏给平安。
裴诠和平安并排坐在平纹红木椅上,他二人着红,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真承了当年一句两个仙童,堂上,坐在对面的玉琴与玉慧,都黯然失色。
方才玉琴玉慧便行过礼了,此时,玉琴又起身,道:“皇叔祖,皇婶祖母,这是侄孙一点心意。”
宫人端着一串镶金红玉璎珞,与平安一身红玉妆饰,几分相配。
平安收下。
见过皇后与皇家女眷,裴诠和平安没有久留,出宫。
回到豫王府,裴诠先下轿,伸手牵着平安下轿,平安突的回头,看了一眼万宁街的角落。
裴诠:“那边有什么?”
平安怔了会儿,说:“没。”
裴诠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临进王府时,他示意一个侍卫过去。
侍卫到那边看了下,确实没人。
…
张德福身上背着个大包袱,和周氏鬼鬼祟祟离开万宁街。
周氏说张德福:“都叫你别说话了,你那破嗓门,谁人听不到呢?”
张德福讪讪,是险些就叫平安发现了。
这次张德福和周氏进京,可以说是耗了极大的胆量。
当年,张家祖上获赏无数,荣归故里,领了丹书铁券,保一世无忧,但也向天家承诺,三代以内,包括女眷,都不得进京。
到张德福这儿,正是第三代,张德福自小在张祖父的教诲下,铭记于心,万不敢违。
若不是平安二月初一的婚期,周氏怎么也不放心,两人也不会上京城来。
见平安一切安好,张德福催周氏:“咱们何时回皖南?”
他觉得不安心。
周氏总归不舍,道:“不急,再等等吧,等……回门,对,平安回门那天咱们就走。”
张德福还有点犹豫,周氏又说:“反正都背祖了,待一天是背祖,待三天也是背祖,多待几日才划算。”
张德福竟也觉得有道理,不再说什么。
至于张大壮,没人问,反正还活着就行。
…
在本朝,亲王享有九天婚假。
这才第一天,从宫里回来后,平安回房,换了轻简的头面和衣裳,裴诠则先去静幽轩的书房,似早上还有事务没定夺。
不一会儿,平安重新收拾好,她揣着棋盒,到内书房门口。
廊下,一个婢女福身,提醒:“娘娘,这儿是殿下的内书房。”
平安听着“娘娘”,缓了一下,才明白是和自己说的。
婢女见她茫然,小声:“殿下从不让旁人进去。”
在王府二门外还有个外书房,那儿用于会见外客,常有幕僚下臣求见,而静幽轩的是内书房,裴诠的私人地界。
甚至连打扫,都得刘公公亲自来,也是除了刘公公,没人能进出此地。
平安明白了,那是王爷的小窝。
身后,彩芝心中感谢那婢女,自家姑娘初来乍到,王府过去的习惯如何,她们还有许多不懂的,贸贸然闯进去,惹王爷不喜,就不好了。
彩芝笑了下,问:“请问姐姐是?”
昨日匆忙,彩芝还没和王府的婢女熟悉,那婢女低声说:“奴婢伏锦。”
叙过年齿,伏锦比彩芝小,那声姐姐叫早了,不过结个善也无妨。
平安就回了正屋中。
没了薛常安,她便找彩芝,但彩芝也不太会象棋,比起象棋,时人更崇尚围棋。
平安和彩芝不下棋,叠象棋玩,谁先把象棋塔碰倒,谁就输了。
这时,裴诠自门外进来。
平安正聚精会神地磊棋,从宫里回来,她换了身鹅黄云锦对襟,并一条朱红穿花蝶罗裙,在窗旁,阳光斑驳,细尘跳动。
听到下人通禀,她迎着光,抬起头看他,秋水于眼中细细流淌,波澜平稳。
裴诠定定地看了会儿,忽的有种舒坦,流自浑身上下,格外安宁。
第44章
既是裴诠过来,彩芝主动起身,让开了棋盘对面的位置。
这时候,本应该轮到平安叠象棋,但整座象棋塔早就岌岌可危,不过不用她发愁,游戏因裴诠中断。
好王爷。平安有些高兴,理所当然一颗颗拾下象棋。
裴诠撩开衣袍坐下,平安已经在纸棋盘上,勤勤恳恳摆棋子,她眨巴着眼睛,指指裴诠那边的卒,说:“你先。”
裴诠手指碰了下云母石做的棋子。
相较位列琴棋书画之首的围棋,象棋更有市井气,其中士卒将帅,是以军事为底子,而军事之流与武相关,好似总是粗莽的。
因此,在京中那些所谓讲究人家中,不常出现象棋。
但裴诠小时候下过,还很精通,万宣帝也有一盒象棋,是用绿檀木做的,十分廉价,那是他当年从地方奔赴京中,带来的行李之一。
如今高高在上的皇帝,当年只是乡下一位不知名、不受宠、爱下象棋的王爷。
这些年,裴诠虽然只下围棋,却没忘记象棋规则,他的象棋就是万宣帝教的。
他拿起棋子,房中安安静静的,只棋子落到纸上窸窣。
不一会儿,裴诠的炮、馬封锁了平安的“帥”,平安躲不掉了,再一步,他就要赢了。
他的掌控欲,是只准许自己赢的。
他手指落在炮棋上,平安皱皱鼻子,身体坐得笔直。
她在紧张。裴诠眯起眼睛,好看的指节一收,似乎要去动别的棋子,平安眼睛一亮,小小松一口气。
趁她放松,裴诠重新拿起那棋子,一眨眼,吃掉平安的元帅,大局已定。
平安怔了怔:“我输了。”
和刚刚的紧张一样,她少有地流露出沮丧,眉头轻蹙,仿佛他再戳一下,她就要叽叽咕咕地抗议。
裴诠微微勾起唇角,向来沉霭般的眼眸,难得闪过一丝作弄的笑意。
他问:“好玩吗?”
平安点点头,她情绪散得快,再不见一丝沮丧,道:“好玩。”
裴诠微微一顿:“赢才好玩。”
平安素手摆着棋子,她仔细想了想,说:“都好玩。”
虽然结果出来的一瞬,如果是输,会让人泄气失落,可是,不代表不好玩,因为无关输赢,下棋的过程,本身就好玩。
她说完,裴诠静默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再来。”
平安也想再下一盘,就是得用点别的办法。
她想了想自己平时怎么对薛静安的,便抬起眼眸,软软地说:“那,你让让我。”
她语气向来轻缓,却藏着几分娇吟,像一瓣新生的花瓣,倏地落下,撩了人一圈耳廓,轻轻香香的,痒意也从心底里攀爬而上。
裴诠眸光闪了闪,有些漫不经心般:“都跟谁这么说过话?”
平安不疑有他,她掰起手指:“祖母,姐姐,妹妹。”
很有用的,一说就会让她好几步,尤其是静安姐姐,有一次甚至让了十步。
裴诠看向棋子:“你想我怎么让?”
果然有用,平安小鸟胃却大开口,温吞地说:“十步不吃我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