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即使猜到玉琴有所隐瞒,有所篡改,又有什么办法?
若说东宫是一艘船,她早就是掌舵者,难道她就要把舵丢了?那她自己也会沉下去的!
这一刻,张皇后才发觉,管太多反成拖累,可又不得不管,得让这件事,不对东宫、玉琴造成太大影响。
但饶是她,面对豫王有备而来,孙女做错在先,也显出几分黔驴技穷。
难道,真要用这个姓氏了么?
正当张皇后头疼时,外头,兴华殿来人:“请玉琴郡主移步兴华殿。”
玉琴心下一定,还好自己推测出豫王的目的,及时向张皇后袒露部分真相,如今只管交给张皇后与李氏。
倒是豫王,恐怕要费尽周折,空手而归,不知道怎么郁闷呢。
…
兴华殿,薛镐单膝跪在地上,将布老虎呈给万宣帝,道:“这是卑职家中二妹小时候的玩具,她被拐走时系在身上的。”
周公公把布娃娃拿给万宣帝,万宣帝看了会儿,沉默不语。
外头,随着一声通禀,张皇后带着东宫的女眷入了堂内,她第一个不是去看万宣帝,而是裴诠。
裴诠坐在左手边一张麒麟纹椅上,他修长的手指捻起茶盖,又慢条斯理放下,茶水氤氲了他的眉眼,掩住他锐利的俊美,气质华贵天成。
张皇后压下心里的苦意,相较而言,太子实在是,太普通了。
因这事关于平安被拐,无法宣扬,便在凤仪宫几人都到了后,除了周公公外,所有宫人退下。
兴华殿大门一关,内外消息便断了。
殿内,万宣帝语带威严:“玉琴,这个布老虎,你认识么?”
玉琴咬了下牙,人贩子就是拿着这个布老虎要挟自己,她才留下人贩子的命,也算是维持微妙的平衡。
豫王却破坏了这平衡。
她干脆承认:“孙女认识,这是薛平安的东西。”
李氏也搬出玉琴那番说辞,为玉琴开脱。
听完李氏的话,便是在皇帝眼皮底下,薛镐也难以忍住,拔高声音:“什么,玉琴买了平安?”
李氏:“是呢,若不是你家妹妹乱跑,或许就不用忍受十年离散的苦。”
薛镐怒了,但只能忍着。
这时,裴诠放下了茶盏,茶盖和杯子发出细微的一声“嚓”,让李氏吓了一跳,闭上嘴巴。
他转头看向玉琴,微微弯了下唇角,他生得俊美无俦,但因为不常笑,这一笑,反而带着一股阴冷,令人心生畏惧。
玉琴攥住袖子,没动。
裴诠道:“把人带上来吧。”
不一会儿,两个禁卫军押着一个四五十的干瘦妇人,妇人头上包着个蓝巾,一双眼睛到处瞟着,一见万宣帝身上的龙纹,立时跪下:“皇帝大老爷,草民冤枉啊!”
李氏冷笑,豫王要做什么,竟将这等民妇带到兴华殿。
玉琴却沉了脸,这就是当年的拐子。
不等万宣帝问,拐子倒豆子似的交代:“当年我得知手里的姑娘是公府千金,就想丢回永安街然后离开。”
“是玉琴郡主从我手里,把千金买走的!”
张皇后插了一句:“这些,玉琴都与我们说了。”
虽然细节有出入,但一个郡主和一个拐子相比,自然是郡主的话值得相信。
拐子却继续语出惊人:“我本来也不想卖给一个小姑娘的,是郡主非要买,这就算了,事发后,看惊动了皇帝大老爷,她还让我带着那公府千金,离开京城!”
“要不是她,我不过一个平头百姓,哪有那么容易就离开京城啊?”
薛镐:“你再说清楚点,你们拐了我妹妹,还偷偷养了好几日,见实在瞒不住,才把人往京外带?”
拐子有点害怕,嗫嚅:“是,是这么回事。”
薛镐顿时火冒三丈,要不是这是在皇宫里,他都想一脚踹死这个拐子,玉琴得踹够两脚再死!
虽然拐子也和玉琴一样,没有说了全部真相,但所透露出来的东西,足够定罪了。
张皇后皱眉,眉头“川”纹刻痕深了几分,她就知道,玉琴所作所为,比她自己的叙事里要多。
豫王果然准备周全,只怕万宣帝早就看过证据。
玉琴提起裙角,跪下:“皇祖父、皇祖母、皇叔祖,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这拐子为了荣华富贵在攀诬我,当年我虽买了平安,但平安是自己走丢的,我没有再安排别的!”
拐子指着玉琴:“郡主殿下,你忘了吗,当年我怕被牵连,想把孩子还回去,你还给我一块玉佩。”
“那布老虎是我从公府千金身上拿的,玉佩是你自己给我的!”
李氏喉头梗住了。
事关皇家,拐子证供完,就被带下去。
玉琴冷着脸,证据归证据,她是东宫嫡长女,是郡主,只要她不认,又有张皇后斡旋,总能翻篇。
她对万宣帝道:“此等腌臜人竟如此冤枉孙女。请皇祖父明察!”
薛镐、玉慧、李氏几人,都看向龙椅上的万宣帝,皇帝会怎么判,才能不寒了薛家的心,又保全东宫郡主呢?
是的,他们都想,皇帝一定会保全东宫的,秋狩刺杀那样明目张胆的安排,都能被按下来,何况是十一年前的案子。
张皇后却心头猛地一跳。
她发觉裴诠没有做出请示万宣帝的模样,他只看着玉琴,目光淡淡,几乎没有情绪,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便听万宣帝叹了一声,道:“裴婉性子狡诈,跋扈残忍,既酿成大错,却不知悔改,宣: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关入诏狱。”
短短一句话,满堂陷入震惊。
连最想看到这种结果的薛镐,都张大了嘴巴。
这可是极大的惩罚:褫夺封号后,若还是皇女,自然不会过得差,但贬为庶人,是不能穿绫罗绸缎,不能住楼阁广厦的。
但只要东宫肯接济,玉琴也不会过得差,却是要关入诏狱,那就是向世人宣告,玉琴是戴罪之身!
大盛京城共有三大牢狱:大理寺狱、刑部牢狱,以及诏狱。
前二者可以通过打点,让罪犯过得舒心,最后这个诏狱是私狱,从前是万宣帝在管,如今是裴诠在管。
玉琴面色微白,眼泪掉了下来:“皇祖父,这是为何只听拐子之言?”
李氏也说:“那薛平安如今不是回来了么,如今,如今不是都好了么,怎么还这么重,玉琴是父皇的孙女啊!”
万宣帝一直没说话。
张皇后从万宣帝那双浑浊的眼中,她看到了浓重的失望。
万宣帝对东宫失望了。想来是豫王倒逼万宣帝,让对玉琴的处决,成为一次次包庇东宫后的反噬。
豫王竟舍得用这些年万宣帝积攒的愧疚,只为薛平安一个公道。
可是,事情又不能只看这一面。
作为东宫嫡长女,玉琴被褫夺封号,关入诏狱,在这个节骨眼,那些就算有意站东宫的官员,也会全数倒戈向豫王。
甚至,太子连继位的可能,都摇摇欲坠!
张皇后心里发紧,她得承认,东宫小瞧了这位尚且年少的豫王爷,他好像是天生就该做掌权者的。
但她走不了了。
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为东宫。
张皇后抹开面子,她站起来道:“陛下三思!”
“当年,圣祖开国之初,张、薛是无上的功臣,如今张家避世不出,臣妾作为张家族人,但请陛下见在这个份上,莫要因薛家的孙女,就对张家的孙女,赶尽杀绝!”
张皇后姓张,她的外孙玉琴,也是张家的外孙,
薛镐听懵了,张皇后的来头有那么大吗?
张家那可是隐士,虽然他读书少,也知道如今朝中要咏一人淡泊名利,便会谈张家!
见张皇后都这么做了,李氏连忙拉着玉慧一起下跪,求到:“陛下三思!”
玉慧不肯跪,也还是被李氏拉了下来。
裴诠手放在腿上,食指轻轻点着,他目中一片阴霾:“何以见得,皇后与张家有关?”
张皇后道:“本宫虽只是族人,却也姓张。”
大盛开国之初,圣祖、张、薛结义,情同兄弟,共同打下江山,最后张薛拥趸圣祖,登上龙椅。
然而大国师却算出百年内,大盛会重归于裴、张、薛三家。
圣祖单独与张、薛二人秘谈了一夜。
那夜过后,薛家得封永国公,享无尽的富贵,而张家获丹书铁券,回归故乡,承诺三代不入京。
张皇后家里这一支张家,确实是张家旁支,族谱往上数,当年打天下的张贵武大将军,是她祖父的堂弟。
也是因此,当年张皇后才会被万宣帝的母亲相中,与万宣帝结亲。
万宣帝自然也知道。
只是,张皇后是三代之内,进京前后,帝后从不提起它,张姓很是常见,朝中也无人知晓。
如今,张皇后却是直接点明了。
万宣帝一拍桌:“胡闹,咳咳咳!”
老人心口疯狂起伏,周公公连忙拍抚他后背。
圣祖定制,张家三代内不管男女老少、是否姻亲,都不能进京。
他娶了张皇后,也是张家三代以内的姻亲,既然圣祖都定下他不能进京,他所继承的皇位,本就不该由他继承。
那么东宫又算什么?东宫无男丁,是不是冥冥之中,圣祖在斥责他这个外来的皇帝?
张皇后却是铁了心保东宫,道:“张家有丹书铁券护身,若需要的话,可以找出来!”
万宣帝面色铁青。
场上僵住,谁也没有让一步,但谁也知道,此事或许真就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