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万宣帝腹中,有了一丝饥饿感。
他对周公公道:“添一副碗筷。”
周公公一喜,他还以为,今日陛下不吃饭了呢,不过,万宣帝执起筷子,只吃了两口菜,便搁下筷子。
平安吃得很安静,突然,她清澈的目光,看向万宣帝。
万宣帝疑惑:“怎么,有话说么。”
平安咽下食物,缓声说:“陛下,吃太少了。”
玉慧咬住箸头,骇然地看着平安,她作为孙女,都没和皇祖父这么说话的,这,这也太逾越身份了!
万宣帝也有一点惊讶,但很快,盖过惊讶的情绪,是汹涌的回忆。
和一出生就在皇宫的玉慧不一样,万宣帝的少年、青年乃至中年,都生活在乡下,那时候忠宁太后,也便是他的生母,就常唠叨着让他多吃点,因为农忙要下地干活。
他明面上身为王爷,有几亩良田,一年领十两俸禄,但父亲好赌早逝,家中举债,甚至养不起佃农,所以他需要下地。
辛苦是辛苦,也有吵过架的,不过,一年到头的除夕,一家人就围在火炉边,一边吃酒一边守岁。
如今忠宁太后去世十几年,当年已恍如隔世。
今日也是除夕,万宣帝用了好些时间,方压下心头的酸涩,他轻轻点头,道:“朕,是该多吃点。”
平安指指一道软烂的鸡汁茄子:“这个好。”
老人家牙口不好,适合吃这个,家里祖母就喜欢。
看万宣帝没说什么,周公公忙也夹起一筷子茄子,放到万宣帝碗里。
万宣帝慢慢吃了起来。
玉慧挑着粥米粒,心中莫名胀胀的,她今天才知道,原来,还可以叫皇祖父多吃一点。
她仔细想了下,东宫里所有人,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一句都没有。
饭毕,万宣帝吃下了一个拳头那么多的食物。
周公公自是欢喜的,虽然万宣帝没有往日吃得多,但好歹肯吃了,肯吃便说明心中郁结已消散三分。
如今对万宣帝而言,最重要的是熬下去,熬到事情出现转机。
饭后的茶上了三盏,周公公留心没给禁卫军发觉。
平安和玉慧吃饱饭,又身处温暖明亮的兴华殿,两人都觉出一点困意,尤其是玉慧,她都紧张一整天了。
精神一放松下来,困意就席卷而来。
可万宣帝吃过饭后,却坐在红木书桌前,他从来勤政,生怕哪点不好留下污名,于是在心情稍稍好转后,就批阅起奏折。
玉慧没好意思真睡了,她看了眼桌上一副围棋,用手肘戳戳平安:“来下围棋吧。”
平安:“我不会。”
玉慧有点惊讶:“你居然不会?我听说你会下棋的。”
平安想了想,说:“是象棋。”
玉慧:“象棋?那是什么。”
“咳。”
上首,万宣帝咳嗽声,令两人纷纷闭上嘴巴,然而下一刻,就听万宣帝道:“豫王妃会下象棋?”
万宣帝有一盒象棋,是以前在村口,他赢了一位老翁后,把人家的象棋抢来的。
后来上京,他发誓励精图治,绝不玩物丧志,什么玩的都没带,却只带了那盒象棋,如今那象棋,就放在兴华殿的多宝阁之中。
周公公把象棋拿出来,棋子有裂痕,纸棋盘已经老到发黄,小心翼翼展开,才没撕破。
对弈的人,不是玉慧和平安,是万宣帝和平安。
万宣帝看着棋子,目露怀念,道:“你先。”
平安没谦让,走了一步馬。
万宣帝十几年没下过象棋,技法都陌生了,只能一边下,一边想。
平安下得很仔细,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好像正在守护自己的国土,万宣帝也不遑多让,露出凝重的神情。
玉慧和周公公在一旁看着,万宣帝难得放下奏折来下棋,令他们很惊讶。
他们虽然看不懂,不过棋盘上,双方的棋子逐渐减少,可见焦灼。
忽的,平安动了两个“炮”,锁住了万宣帝的將。
平安:“我赢了。”
周公公擦擦汗,玉慧也有点嘀咕,这豫王妃怎么这么实诚,竟然赢了皇帝。
然而,万宣帝没有生气,他显然一愣,怔忪了小片刻,才道:“最后这一招叫?”
平安说:“炮杀。”
万宣帝:“……是豫王,教你的么?”
平安点点头。
刹那,老皇帝眼角隐约泪花,那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情绪,有惊讶,有欢喜,转而又化成悲伤。
他闭了闭眼,语气沉重地问平安:“那孩子,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平安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没有。”
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万宣帝难免失望,可是,这才是豫王的性子,可见豫王妃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不会编造事情糊弄他。
平复情绪后,老皇帝浑浊的眼睛,又看向殿中那架屏风。
他一直不让人收了屏风,就是想让出入兴华殿的朝臣看到,他曾对豫王爱护有加。
他想证明,先帝在众多宗室子弟里找了他继承大统,没有找错。
后来,太子悄悄对豫王的饮食下毒,他虽有怒,还是袒护了太子,他对豫王隐隐有了愧疚。
再后来,他也分不清,自己对豫王的好,到底是想让天下人知道,自己是个不辜负先帝的好皇帝,还是弥补太子的所作所为。
只知道,他尽心教着这个弟弟,见他成长,十分有身为人父的成就感。
这种成就感,是在太子身上,他从未有过的体会。
可是十二年前,当太子再对豫王下毒,这时候豫王已经懂事了,而他还是袒护了太子。
本就没有血缘维系的“父子情”,尽于此。
世人常说,论迹不论心,他安慰自己,至少他不曾对不起先帝,他将豫王培养起来了。
直到此刻,他才觉察出,他心底还是把这个孩子当儿子的。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
万宣帝摸着棋盘上的將,长长叹了口气:“朕虽是仁君。”却败在仁字上。
不可再执拗于无用之仁了。
忽的,他语气带上帝王强硬,道:“周孝全,备纸笔和玉玺。”
周公公道:“是。”
圣旨本应该是翰林起笔,不过此时没办法,万宣帝亲自执笔,写下竖行的字,周公公在一旁看得分明:
朕承运先帝,治理大盛二十余载,今先帝之子朕之皇弟豫王裴诠,雄才大略,胸有沟壑,人品贵重,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注
周公公大惊,陛下下诏略过太子,令豫王继位,是为正统。
这下,太子再无翻身的余地!
…
盛京城门外。
月色稀薄,冰霜满地,呵气凝雾。
守城士兵冻得搓搓手,突的,远处官道上,一队轻骑犹如鬼魅般,乍然出现在视野里,他们离城门已经很近了。
城门是酉时关闭的,这守城士兵是何家派系的,一看这情况,便知不好,这豫王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回来了?
他忙要敲钟报信,才抬起手臂,夜色中,一支箭矢冲破寒风,“嗤”地扎进他的心口。
他“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顺着箭矢的来向,黑夜里,男子收起弓箭伏在马上,引马狂奔。
他身穿玄色软甲,墨眉入鬓,点漆的眸底一片阴沉,浅淡而紧抿的唇,露出一丝令人惊骇的肃杀之气。
第55章
城楼哨台上,报信的何家兵一死,一直潜伏在城内的李敬率侍卫,里应外合,眨眼间,抢夺了哨台。
守城京军正是拱卫京城的三卫,他们待要拔剑抵抗,只听城下一道如雷贯耳的声音,穿透城门内外:
“弟兄们!我等是燕山卫出来的,咱们还一同吃过一缸米,喝过一碗水!”
立时,城楼上有人认出:“是张佥事!”
“人现在是小张将军了!”
张大壮骑马,从左跑到右,一边大喊:“我们不想杀人!我们的刀只会对向瓦剌蛮子,不会对向大盛自己人!”
“今太子逼宫,名不正言不顺,你为他打仗,死了都嫌丢人!”
话糙理不糙,除了掌控城门的何家兵,大部分京军是良家子,心性朴素,杀瓦剌异族人是保家卫国,但若要杀自己人,他们以前还是同袍呢!
若说太子如豫王神武威猛,为这样的主君抛头颅,洒热血,也是死得其所,但正如张大壮所言,太子在他们心目中,还不如何尚书。
几句话,一些京军已有所动摇。
守城的是何家的何二郎,何二郎在哨台和李敬几人打起来,见军心有涣散的趋势,他激昂道:“弟兄们!别听张大壮胡扯!”
“咱们既守城门,只要不让豫王进城,日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不过他的声量远比不上张大壮,张大壮又喊:“只要开城门,大家都是大盛儿郎,都知豫王殿下在边疆与将士同吃同住,豫王殿下爱兵,绝不伤及你们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