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假设了下那个画面,说:“害怕。”
她顿了一下,轻声说:“但是,不重要了。”
她从不好奇,自己和玉琴之间,到底发生了过什么,因为不重要。
玉琴眼睛微微睁大,嘴角向来从容的笑意猛地一僵,什么意思,这段她如数家珍的回忆,对平安来说,不重要?
她在她的回忆里,一点都不重要?
她表情一下子冷下去,却在这时候,隐约听到一阵橐橐马蹄声。
来不及了,她立刻牵着平安,往坡下走,将她推到驴车上,平安抬起头,树桠婆娑之中,她隐隐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想,是他吗?
玉琴催那头驴:“快点!啧,这破驴车,那太监敢糊弄我!”
驴慢慢地甩了下脑袋,虽然走了起来,但和远处的黑影比,被追上是迟早的。
寒风吹走了月前的浓云,露出月光,比马蹄声更快的,是一点锋芒突的破空,“嗤”的一声,扎进玉琴的手臂,她被那力道往后一贯,摔倒在驴车前。
她松开了捆着平安的绳子。
平安转转手腕,扭了一下,手就从绑着她的绳子,挣脱开来。
她半蹲着站起来,看向身后越来越近的人。
月色隐隐描摹出一张冷冽俊逸的面庞,他的眼神犹如鹰隼,一人一马,气势如虹,锐不可当。
是他,是王爷,也是裴诠。
她眼中水波轻漾,双手拢在嘴巴前,只一声脆甜脆甜的:“裴!诠!”
第56章
却说周公公携圣旨,遇薛镐之时——
太子逼宫,何家控制了禁卫军,第一件事,便是杀了薛镐。
薛镐身为副统领,也有一些兄弟,帮他杀出重围。
知晓整个皇宫被禁卫军控制,他只能一边悄悄靠近兴华殿,一边伺机而动,万幸这个决定是对的,他遇到了周公公。
周公公从食盒里拿出圣旨,言简意赅:“陛下如今危矣,特下圣旨:不授位太子,令豫王继位。豫王妃就在兴华殿,陛下和王妃,全仰赖二爷了!”
薛镐一手捂着自己腹部的伤口,他忍住疼痛,道:“好,我知道了。”
他本来逼自己不去想平安的安危,怕心生丧气,一听周公公说平安没事,他松一口气的同时,也知道自己一定要撑住。
他得护送圣旨,去西华门。
那里,百官正在等待万宣帝的消息。
…
西华门紧闭。
附近一排宫殿暂做牢房用,百官被分开关着,何大郎单独拎出几个阁老,但阁老们骨头硬,都不屈不从,只说要见皇帝,或者圣旨。
一个性子刚烈的阁老,朝天一拜,道:“陛下忠厚重仁义,太子殿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绝不会如了太子的意愿!”
显见假如太子真的拿到继位圣旨,他们也认定是逼迫万宣帝写的,或者仿制的,他们宁赴死也不认,到时候,就真的是血洗大盛皇宫了。
可太子拿不到圣旨,连血洗大盛皇宫这一步,都达不到。
何大郎心中悒郁。
才与阁老商议的这一会儿,坏消息一个个传到何大郎这里,最坏的那一个,莫过于:“何统领,豫王殿下已到宫门口!”
何大郎本以为,至少还有两天,能够慢慢折服官员,让万宣帝下旨,可豫王回来得太快了。
他捶捶自己脑袋,厉声问:“太子殿下呢!让他们对峙,咱们在宫墙上安置弓箭手,杀了豫王!”
下一刻,又是一个坏消息:“何统领,太子殿下往定北门跑了!”
何大郎:“他竟然跑了!”
很快,紧闭的宫门外,传来元籍的喊话声:“何照宵小,还不开门!”
事压事,何大郎暂且不管太子,他挥挥手,示意弓箭手就位,下一刻,却听到何四郎的哭声:“大哥!”
何大郎一愣。
何四郎在哭:“大哥,开门吧!小妹她,她自刎了!母亲上吊了!”
何家起事前,当然把家眷藏起来,不过元籍盯着京城几个月,大抵知道藏在哪,先稳住薛家后,就去找何家人。
当看到元籍和李敬时,担心了一个月的何宝月终于肯定,兄长起事了。
本来父亲在边疆丢失城池,她就算被流放,也要咬牙活下去,可何家人起事失败,她只能沦落成贱籍。
而这一切,她没得选。
她抽出了一把雪亮的短刀,倒在鲜红的血泊里。
当下,得知母亲妹妹自尽,何大郎心神大震,神思恍惚,弓箭手频频看向何大郎,何大郎却没有下达射箭的指令——
就算下达了又有什么用呢,宫墙下的豫王一派,都拿着盾牌,只有被绑的何四郎,何五郎暴露在外面。
若放箭,杀的也会是何家人。
却也是这时,薛镐的喊声,穿透了一整条甬道:“陛下圣旨在此,豫王乃正统!”
“陛下圣旨在此,豫王乃正统!!!”
一刹那,焦灼了几个时辰的文官们,纷纷推窗开门,薛瀚和薛铸更是惊喜,薛铸握紧拳头:“还好二弟没事!”
文官们突然的动静,让看守的禁卫军侍卫紧张起来,他们搡着他们,道:“进去,不准出来!”
不等侍卫镇压,那六旬阁老率先从窗户爬出来,他捋起袖子与那侍卫厮打:“我等要看陛下圣旨!”
有了开头,文人们迅速暴乱起来,如今圣旨既有了,他们不必再等!
大盛毕竟是马背上得的天下,文人虽“文”,却不落下君子六艺中的射御。
何况眨眼间,百来官员蜂拥而出,禁卫军伤了几个也没见他们退缩,反而是自己被夺刀暴打,纷纷心生惧意。
很快,薛镐把圣旨送到了文渊阁老臣手中,三五阁老凑在一起,瞧了一眼:“没错了,这就是圣上亲笔!”
“豫王殿下,继承大统!”
这个消息,让负隅顽抗的东宫和何家势力,摧枯拉朽般地瓦解,再无回转的余地。
不过片刻,西华门大开,何大郎束手就擒,禁卫军们丢盔弃甲,文官臣子则分立两侧,迎接豫王。
黑暗里,熊熊火把下,照出裴诠高大俊逸的身影,他身上,沾着赶路的夜露。
百官忍不住瞧去,九个月不见,豫王殿下变了,变得更令人看不透了。
他以前也不判喜怒,那是因为低调行事,心思缜密,如今,他目中收敛着肃杀冷意,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又惧又敬。
众臣子心情不一,但都得承认,这是能带来盛世的帝王之相。
裴诠接过薛镐的圣旨,瞥了一眼,令李敬:“让军医看薛统领的伤。”
李敬:“是。”
薛镐能清醒到现在,全靠忍,趁着还有一口气,他赶紧道:“王爷,二妹妹……王妃在兴华殿。”
说完这句,他才晕了过去。
裴诠毫不犹豫,一路直朝兴华殿。
守兴华殿的禁卫军知道何家没了,太子跑了,主子都放弃了,也纷纷投降,裴诠极为顺利地步入兴华殿。
殿中烛火燃到底,灯光幽微,万宣帝躺在榻上,他面色灰败。
裴诠沉默地看着他。
太医叹了口气,道:“陛下如今意识不清,臣已经用百年人参须吊着了,先让陛下好好顺口气。”
裴诠抬眸,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问:“豫王妃呢?”
玉慧心中一跳,她根本不敢看裴诠,是周公公说的:“殿下,豫王妃被玉琴郡主带走了。”
裴诠目中骤地凝起一层阴霾,他吩咐周公公和太医:“照看陛下。”
又让元籍留在宫里清除余党,李敬跟在裴诠身侧,道:“殿下,可是要在宫里找看到王妃之人?”
裴诠声音沉沉:“不用,去东华门。”
玉琴绝对不会待在宫里,但她失了郡主身份,在诏狱关了那么久,已没了权力,她想在混乱里离宫,只有都东华门,那里估计还有人肯收受她的钱办事。
一行人疾速到了东华门外,果不其然,一个小太监说:“是看到两个年轻女子,坐着一辆驴车走了。”
火把往地上一照,有崭新的车辙印子,朝远方延伸,那个方向,裴诠几乎能立刻断定,她想带平安“故地重游”。
收押玉琴到诏狱后,裴诠得知,她在宫外有一处小小的宅子,是她以前让小平安呆过的地方。
若说当初,她拿血兔子吓平安,是为了试平安记不记得以前的事,倒更像她想让平安想起以前的事。
这个人的乐趣,在于让别人疯魔。
裴诠一踹马腹,驾马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他引马往一条没有车辙印的路上踏去。
这是去那个小屋子的捷径。
渐渐地,他的马与侍卫马匹拉开距离,李敬几人执着火把,再奋力追赶,也只能缀在后面。
他们能感觉到,豫王殿下情绪沉到了极点。
这里很多人都是裴诠亲兵,与他一同上过战场的,就算是在最紧迫的战局里,豫王殿下也从没这般。
夜色之中,很多时候并不算看得很清楚,裴诠却几次驭马越过石块树根。
他浓黑的眼底,压着乌泱泱的山雨欲来,直到眼中映出那辆破旧的驴车。
平安就在车上。
她穿着白色的麻布衣裙,一阵冷风吹拂,袖子裙摆翻飞,在幢幢夜色里,像是一只雪花化成的白鹤,翩翩而舞。
她飞得离他,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