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该清柔的女声微颤, 带着不加掩饰的怒火:
“谢不归,你敢监/禁我, 你我便从此恩断义绝吧!”
景福猛地打了个跌。
乖乖我的娘娘哎,这直呼帝王名讳便也罢了,眼下竟还当场决裂, 真是亘古未有之奇事啊!
他胆战心惊觑了眼皇帝的神色,却见男人白皙的面容上并无多少情绪,只垂下眸, 袖口下的掌心微收。
顿步不过须臾, 到底还是走了出去, 未有多余的停留。
龙辇自是已在门外候着多时, 抬辇的太监人人屏息, 谁想得到陛下满面春风地来, 却是阴霾遍布地走。
身后又传来茶杯摔碎、桌椅倒地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可见殿内人的恨怒不忿,只怕恨不得当场把那罪魁祸首给撕碎咯。
自前朝以来,后宫妃嫔哪个不是听话乖顺, 温柔小意, 事事以帝王为先,今儿陛下册封宸妃娘娘时,还夸了一句温良恭俭来着……眼下看来, 跟那四个字是一点都不沾边啊。
谁想到竟是到今日,这位宫妃才真真儿显露了真性的冰山一角, 实在是鲜活得不得了。仿佛那春日碧溪畔盛开的桃花,就是要热热闹闹,芬芳扑鼻,灿烂明媚,哪里顾旁人死活。
……
景福亦步亦趋跟在龙辇一侧,不由得回想方才殿中那一幕。
损毁御赐之物,还是效仿那妖妃妺喜裂帛,若是皇帝当场制止,将之训诫一通也就罢了,偏偏陛下还不当一回事,她撕多少便补多少,由着她性子胡来……
此事一旦传出,只怕要受千夫所指,景福不禁担忧道:
“奴才不解,陛下方才为何不阻止娘娘?眼下太皇太后、朝堂各部,都在盯着娘娘、盯着后位,娘娘此举实在不明智啊。”
皇帝玉白的指节轻叩扶手,阖目淡淡道:“人非死物,孰能无情,她素来任性,也是极热烈的性子,自进宫以来,诸事扰心,想也是憋坏了,便纵她这一次又何妨。”
纵她这一次,又何妨。
“可这禁足之令……”
谢不归缓缓打开眼睛,他睫毛极长,睁眼时有一种蝴蝶振翅的惊艳美感,眸色浓郁寒凉,如化不开的黑夜。淡哂:
“该关。关她个三五日,消一消性子,免得管不住腿四处招摇,心都野了。”
今日,惊羽卫跟丢了她一段时间。
时间虽然不久却让他颇感烦躁,他安插那惊羽卫在她身边,为的便是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听到她的近况,才能沉下心来继续批改奏折。
他不能时时陪在她身侧,总要事无巨细地掌控她每个方面才能安心,免叫她无知无觉地被人害了去,这宫中的手段防不胜防,她过往人生简单纯粹,如何斗得过那些暗中窥伺的小人。
景福却在心中暗暗猜测。
想来陛下,到底还是介怀今日在含章殿外,宸妃娘娘与项大人相谈甚欢的那一幕。
惊羽卫就是帝王的眼、帝王的耳,自然娘娘与项大人之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逃不开陛下的法眼。
要说项大人,也是个人物,不过短短一番交谈,便勾起了娘娘对故乡的情思,这一颗心啊,只怕早就飞往了千万里之遥的南照,飞到了不知谁的身旁。
人呐,一旦心不在了,那留这一副躯壳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刻,景福倒是起了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或许宸妃娘娘还是回到那山水之间,也比围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宫城要好。那样鲜活的人儿呐,该是自由自在振翅高飞的鸢,而不是宫廷里悲鸣的夜莺。
可是天子的意愿,谁又敢违背。
这就是一场无解的局。
景福转念又一想,御史台可不是吃干饭的,若明儿早朝,那一帮子各怀心思的臣子,拿住今晚发生的事为把柄,弹劾宸妃妖媚惑主、奢侈无度,一个两个的往死里攀咬……
陛下所要面对的压力,要制衡的各方局势,只怕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甚至能不能顺利地平息此次风波,都是一个未知数。
正想着,皇帝突然下令:
“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许传扬出去。”
“若让朕听见任何风吹草动,任何一句有关长门宫的议论。”
他眼眸漆黑,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杀无赦。”
景福一悚:“是。”
-
在水阁
这在水阁的布置,倒是与别的宫殿都不一样,旁的宫殿多在外种植些花卉草木,在水阁却在周围种着一大片蒹葭。
蒹葭即芦苇,一般都是临水而种,一丛丛金黄的芦苇神似那拱卫的门楼,仿佛想要严防死守住什么秘密那般,环绕着在水阁。
而在水阁的另一侧则种植着一大片绿竹,在北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谁哀哀的哭泣,着实瘆人。
屋内灯已尽熄,漆黑不见十指,除了穿过竹林的风声和隐隐的回声,便只剩下守夜宫女轻微的打鼾声。
一个黑衣人,如猫般轻盈,无声无息地穿行于阁楼之间。
此人悄然来到摇篮前,伸手欲抱其中熟睡的婴孩。
手触到那柔软锦缎的一瞬,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怪异——
算算日子,孩子已有三四月份,是该戒除襁褓的时候了,毕竟孩子要在摇篮里翻身,怎会粗心大意到还用襁褓包裹……
想到此处,黑衣人猛地一惊,急急撤手。
却已经迟了。
“这位郎君,你在找什么?”
身后响起一缕女子的细语,轻柔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如那白雨跳珠,似那幽冥之音,激得人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黑衣人条件反射地扬起衣袖,打算朝声音来源射出带着麻药的暗器,好趁机逃脱,手腕却倏地一麻。
空气中,药粉飞扬。
黑衣人猛地捂口,却来不及了,踉跄着后退,重重地撞倒了摇篮。
遍地狼籍。
黑衣人转头,一双白黑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散开的红色襁褓,却原来这上边,早就被人涂了迷药……还有那剂量不多不少,堪堪能封住习武之人浑身筋脉的,麻沸散!
“娘子,怎么了?”一个宫女被惊醒,“啊——有刺客!”
“出事了!”
“快,快保护娘子、保护小世子!”
灯烛点起,四周大亮。
黑衣人倍觉刺目,不由得抬手在眼前遮挡,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莫要惊慌,贼人已被我制伏,”
方才的女声再一次响起,黑衣人昏沉的视线中,慢慢浮现出一片绣着兰花的淡紫色的裙角,是个身形窈窕的女人。
女人怀里抱着一红襁褓裹着的婴孩,这般穿戴整齐甚至还有闲心怀抱孩子,可见是未曾入睡,早有防备。
视线往上,看到了女人的脸,那是一张极为秀美的容颜,鹅蛋脸,远山眉,眼下一滴泪痣。
太监逼近,一把拉下黑衣人蒙面的黑巾。看到这黑巾下的容貌,那女子眼底似乎划过了一丝失望,仿佛对方并不是她希望抓住的那人。
她掌心轻拍着嘤咛不止,似要转醒的婴孩,启唇柔声道:
“你是何人?受何人指使,意欲刺杀穆王世子?”
不待黑衣人答话,那女子又自顾自地加上一句,
“数日前,也是你投毒,加害小世子?”
投毒。
什么投毒?!
昏过去前,占据金肩脑海的有且只有一个念头。
中计了!
……
夜间发生的这一切,传不进那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的长门宫内。
侍卫如同凶神恶煞的门神,在殿前走来走去,腰佩利剑,步履沉沉,宫人见了都缩着脖子绕着走。
如今的长门宫,哪里像个宫妃的居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刑部大牢!
芊芊坐在屋内,传了午膳,她清丽的面容上早已看不出半分怒火,她是不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会断掉膳食虐待自己的人,就连昨晚都是按时入睡,一觉天明。
今日对她来说是新的一天,便是有再多的情绪,也早在那一通胡乱打砸中发泄掉了。
翠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忽而扭头急道:“小主人与金肩阿姊约在今日未时,这都快未时三刻了,阿姊怎么都没有音讯。”
是啊。芊芊看了眼外头天色。
金肩向来靠谱,按理来说绝不会食言,不论事情成败都会前来通知一声,正想着一个小宫女提着食盒匆匆走进。
“宸妃娘娘您的药膳,奴婢给您送来了。”
话音落地,这小宫女忽然跪了下来:
“求娘娘救命。”
这声音是……
随春声?!
芊芊心中一沉。
果然,少女扬起一张发白的小脸,那眉毛细细的,月牙眼里汪着泪,带着哭腔道:“金风哥哥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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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娘娘昏倒了!”一声惊叫蓦地响起,“快去传太医,快去啊!”
想要夺门而出的翠羽不出所料地被侍卫拦住。
翠羽满脸惊慌,不管不顾,一把揪住侍卫的袖口哭泣道:
“这位大哥,你行行好,快去找太医救救我家小主人吧!我家小主人就要、就要不行了!”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犹疑不决。一名侍卫咬牙,往殿内走去,却见一抹纤影昏伏在地,旁边只得一瘦弱的宫女照看着。
再看女子面色,果真是惨白若纸、气若游丝,出气多进气少了,当即转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