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捏紧杯盏,眉头微蹙,盯着自己这个打小就性子沉闷的婢女,试图从她的脸上解读出更多信息。
但金肩顶着那张木头脸,实在看不出什么蹊跷。
但她知道金肩并不是胡言乱语之人,遂并不生气,道:
“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金肩咬牙:“少祭司的体质独一无二……可解天下蛊毒!”
这一句更比一句震撼人心。
金肩的意思,莫非是让她寻兄君……做那事?
“兄君,你听听她这话,莫不是也在水里泡傻了,竟然……”
一扭头,却对上少年复杂的目光。
这样一个平日里以从容和淡定著称的少祭司,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默和紧张。
他垂着眼,目光紧紧地锁在芊芊身上,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角。
方才金肩和芊芊的对话他都听在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刀割裂着他平日里的淡定。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自己的冷静,但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芊芊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向他走近,温声问道:
“兄君,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巫羡云想要后退,却发现后路已无,后背紧紧地贴住门框。
他长睫交错,深蓝色的眸光带着一抹颤意,视线无处安放,最后只能落在她小指那枚莲花戒上。
他喉结滚了滚,开始说话,声音虽有些颤抖但每一个字都很是坚定:
“我愿意成为你的解药,芊芊。”
他低声问:“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呼吸停住。
“好啊。”
芊芊说完便不管少年,去看金肩:
“翠羽呢。”
金肩也有些傻,好半晌才说:“翠羽刚刚在路上遇到了她阿兄,让奴婢来跟王女说一声她很快就回来。”
是啊,翠羽阿兄曾在大觉寺出家为僧,只是,谢不归早已下达了那屠杀寺庙的指令,难道还有僧人藏匿寺中不肯离去吗?
不禁想到方才在河边见到的和尚。
巫羡云亦是僵着没动。
是他的幻听吗?她刚刚说什么……好?她这是……答应了吗?
“你方才说好,是要与我成婚的意思吗?”
金肩低着头,鼻头有些酸楚。
她从未听过少祭司的声音似这般小心翼翼,这般卑微可怜,仿佛不敢打破眼前的美梦一般。
他是祝将军最得意的弟子,是大权在握的圣坛首领,更是南照唯一的神职继承人,与王族共治国事的存在。
自信张扬,狂放不羁的少年,性子更是与王女如出一辙的明媚热烈。
两个人并肩走在太和城的那几年,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人人都说他们佳偶天成、珠联璧合
谁知,会出现后来那般的变数。
巫羡云屏住呼吸,却听她若无其事道:“兄君不是说面具下的脸只给新娘子看吗?”
她明媚一笑:“那成为兄君的新娘子,不就能看到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你啊你……”
巫羡云倏地一叹。
“金肩,”他下达指令,“你先去换身衣裳吧。”
待金肩领命退去,他忽然一撩衣摆,再度在她面前屈膝,伸出手,按在了她的脚踝上。
那里被锋利的水草和岩石割开了皮肤,细碎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
“疼吗?”
芊芊弯腰按在他的手腕上,是安抚而非制止,笑了:“这点疼算什么,我还受过更疼的呢。”
巫羡云抿唇不说话了。
“是我没保护好你。”
女子纤细的脚踝上,有一枚淡红色的蝴蝶印记,他指尖轻轻拂过,带着颤意。
他见过这双小巧雪白的脚只戴一串铃铛雀跃地走过春溪桥下,红色胎记如蝴蝶一般追逐着她的裙摆上下纷飞,说不出的灵动好看。
也见过这双脚踩着金缕玉鞋,高贵无双,步步生莲,走向高高的祭台。
最后更见过那金黄赤红的火焰自她惨白的趾尖舔舐而上。
“芊芊,还记得我为你表演的那一出眩术么。”
“是为我表演的?”还以为是为了赚钱呢……
“嗯,从始至终都是为你一人。”
破茧成蝶。
他声音很轻:“以后不论发生什么、经历什么都不要忘了……我为你奉上的这场演出。”
有那样一个远道而来的少年,在默默地给予你力量,守护在你身侧。
巫羡云取出药瓶,为她脚踝细致地涂着膏药,他声音又低又哑:
“我有时觉得世界的规则就是你脚边的涟漪,而我是那随水逐流的石头,不论我怎样努力,都追不上你的脚步。”
“这一次,芊芊……”他的声音里竟有一抹酸楚,“等一等我好吗?”
芊芊说:“兄君,你这一次不是在玩了吗?”
巫羡云捏住她脚踝的指尖猛地一僵,抬头缓缓地对上了她的视线,蓝眼睛一眨:
“你觉得我在玩?”
芊芊感觉他好像要碎了。
她心口一疼,一下子有点慌乱,解释道:
“我以为是以前我们玩过的某个游戏……就是在规定时间内让我说出某个字、某句话就算是赢了。”
难道不、不是吗?不是她说出愿意嫁给他,他就赢下这场游戏了吗?
“兄君,我本来想让你赢,让你开心一下的,”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好像适得其反了。”
面具后,少年那双噙满泪的蓝眸注视着她,宛若海水倒灌,无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悲伤。
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这么难过的眼神?
这不像他。
他最爱笑了,不是吗?
芊芊忍不住抚上他的眉眼,却只触到冰冷的金属表面,羽毛凸起的浮雕更是刺得指尖生疼,宛若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隔绝了他柔软的内心。
他眼中的泪水并没有落下,而是静静地停留在那双清澈的蓝眸中,仿佛等待她这一个温柔的触碰已久。
里面蕴藏的情感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在她的抚摸下轻轻垂下了头。
芊芊喃喃:“为什么……兄君,我竟有些看不透你?”
“你们每一个人,都好像有一个我不知道的秘密。”
谢不归是,金肩是,现在就连巫羡云,也是。
半晌,只听少年低柔的声音传来:“或许很多事情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是请相信——我永远不会伤害你、背叛你。”
“我的阿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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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僧庐外,不远处的树林中。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少年冷幽幽的声音响起,宛若那鬼魅之语,他修长骨感的手中把玩着一枚银铃,倏地掷出,精准无误地打在靠近之人的膝盖上。
金肩膝盖一痛,不禁跪下,咬牙道:
“少祭司。”
“奴婢只是不忍见少祭司这般自我折磨下去。”
她知道少祭司留了力道,否则以他的本事那枚银铃早已穿过她的胫骨而出,自己这条腿必然残废。
少祭司终究是不愿看到王女伤心的。
即便被他这般惩罚,金肩依旧不认为自己撮合二人有何错误:
“王女身中之毒,这世间除了大魏皇帝,确确实实只有少祭司一人可解了不是吗?”
巫羡云眸光一闪:“我并不想她是因为这个,才答应……”
“少祭司,您为何不能自私一点?您明明爱慕王女多年,却眼睁睁看着她……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是您想要的吗?”
巫羡云不再言语。
他背过身,红衣在昏暗的树林间如一团死赤,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那座祭台。
祭台上蒙着红布,静静地伫立在一片被月光轻抚的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