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匾也从之前那有些陈旧掉漆的,换成了如今烫金的大字,苍劲有力,十分得体。
刚刚踏进店内,便有人笑道:“谢郎君,谢夫人,好久不见你们光临了!前些日子听说夫人有了身孕,还没来得及上门恭贺,这一回可得补上才是。不知是喜得千金,还是贵子啊?”
掌柜娘子前来相迎,她满面带笑,挺起个圆圆的孕肚,手中还有缝制了一半的虎头帽。
芊芊一怔,目光略停了停,便错了开去。
谢不归低头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呼吸一窒,
这时,掌柜的绕了出来,忙道:“夫人,夫人!你坐,你坐下,为夫招待就好。”
掌柜生得富态,唇上两撇胡子格外精神,朝着谢不归做了个揖,对芊芊道:“今日娘子想要相看什么款式儿的,不若看看云珮阁的新品?保准夫人喜欢。”
掌柜娘子笑着插话道:“是呢,谢夫人尽管相看,看中什么,谢郎君买单!”
掌柜的叹了口气,声音宠溺又无奈:“夫人,都说了你上楼歇着,店里的事情自有为夫。
掌柜娘子边小心踏上楼梯,边回头数落,“这不怕你笨手笨脚的,搞砸了。”
掌柜的就差给她作揖讨饶了:“为了肚子里的宝宝,咱就歇一会,歇一会啊,等忙完这阵子,为夫关店带你下江南好生玩一玩,夫人不是一直想去吗?说的梦话都是那桂花糖藕。”
掌柜娘子脸一红:“呸,老不休,坏我名声。”
江南。
那样一个以水为脉,以花为魂,以诗为心的温柔乡。
她初初怀上卿好时,也提过一嘴儿,想去江南的。
一家三口同游江南的愿望,今时今日,再也不能实现了。
手却被一只大掌轻轻地牵上,他坚实的指节与她贴合着,带点薄茧的指腹蹭着她的手背,“你想去何处,往后,我都陪你。”
“盛夏时节,咱们乘一叶扁舟顺流而下,看垂柳依依、桃花灼灼,待游至渔村,便去尝一尝你最爱吃的鱼羹。”
“我们可以亲手摘下菱角,取那荷花瓣制成荷花灯,趁夜放入湖中,看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如神灵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天地之间。”
男人的声音如那轻岚出岫,淡淡欲散,勾勒着无比美好的未来。
郑重真诚的许诺。
只是,曾经想要一同遍游河山的人已非昨。纵有这样一句承诺,又有谁会当真呢?
今时今日,她最想去的不是江南水乡,是她远在万里的故乡。
可她知道这个心愿就连对他说出口都不能。
芊芊未应他,眸光在店内一扫,忽然被一条挂在窗下的衣裙吸引了注意。
掌柜的忙迎上来:
“夫人好眼光,此裙名为‘玉腰奴’,正是小店的镇店之宝,每一寸布料都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和处理,您可以上手摸摸看,是不是轻盈如羽、柔软如云?而且,小人敢拍着胸脯保证,全邺城,不,全天下您都找不到一条一模一样的!”
倒也不算是自卖自夸。
芊芊欣赏地看着这条裙子,她潜心绣艺多年,自然知道这件衣裙,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匠心独运,浸满耐心。
这一条裙子,所用的丝绸缎面,在不同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渐变蓝色,时而深蓝时而湛蓝时而浅蓝,裙身剪裁紧贴腰线,裙摆则模仿了蝴蝶翅膀的层次感,轻盈灵动,飘飘垂地。
袖口一圈白色花纹,镶嵌着闪光的珠片,倘若穿在身上,当女子旋转,或是轻快地走动时,裙摆随之飘扬,仿佛是从古老传说中飞出的神女蝶,在人间翩翩起舞。
掌柜的捻着胡须,非常满意自家的镇店之宝吸引了夫人专注的目光,一回头,那俊美郎君亦是用相同专注的眼神看着女子,眼眸极深。
忽然,一名侍从打扮的人匆匆走进,在那郎君身畔低语几句。
芊芊正抚过裙腰上的刺绣。
“夫人先看,若有看中的包下便是,为夫离开片刻,片刻便回,”男人清冷的声音洒落身侧,“掌柜的,你拿着这块玉佩,可往任意钱庄支取银钱。”
掌柜接过那枚成色极好的玉佩,笑得见牙不见眼:“郎君放心,定好生招待你家夫人。”
“夫人这边来,为您准备了茶水点心,您想看什么说一声便是,叫小人或是小二来呈给您,免得累着。”
芊芊被引到一绣屏后坐下。
她刚落座,便有一道稍尖的声音响起,“就属这一家最合我眼缘,进去看看。”
漫不经心朝那屏风外一望,倒是个熟悉面孔,百日宴上见过的,似乎是个朝廷命妇。
哦。那个说夫君纳了个来自西南的妾,要打杀了的那个。
芊芊自己都有些惊奇自个儿的记忆力。
竟记得这般清楚。
那妇人看似心情极好,走到置物架前,拾起一枚缠丝点翠金簪:
“掌柜的这个……”
“这簪子,我要了。”一道宛转清柔的女声,突然横.插.进来,“掌柜的,给我包起来。”
声音是从窗边那座绣屏后传来,听起来是个年轻女子,妇人眸色一冷,却未发作,鼻间轻哼一声,放下簪子,扭腰行往另一侧。
忽而眼眸一亮,“掌柜的,这条‘玉腰奴’……”
“我也要了。”依旧是那女声。
“你这娘子好生无礼!”妇人身旁的侍女怒声叱道,“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你也敢如此放肆?”
“我应该知道吗?”
那妇人隐隐觉着声音有些熟悉,但隔着一面画屏,未能窥得女子全貌,但见云鬟雾鬓,风姿绰约,应是个年轻女郎无疑。
妇人自恃身份,高声道:“罢了,就当我做个顺水人情,让给这娘子便是。”
“也对,这玩意儿家中有的是,夫人咱们别跟她一般见识,就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货儿。”
妇人心气儿顺了些,又去看那翡翠镯子:“这手镯——”
“手镯,我也要了。”
那女声柔柔的:“掌柜的,凡是这位夫人看中的,都给我包起来,”
掌柜的看了眼那妇人铁青的脸,面露为难:“谢夫人有所不知,这位是陆长史家的夫人,只怕是……”
“长史。也不是什么大官儿。不过区区一个从五品罢了。”
侍女大怒:“哼,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家郎君是何官职,说出来听听。还区区从五品?这般大的口气也不怕撑死!”
绣屏后无声。
“怎么?说不出口?莫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身份,”那侍女捂嘴窃笑,“莫不是哪位贵人豢养的外室吧,”
她声音刻意放大。
“外室”一词出来,引得不少客人都往此处看,交头接耳起来。
“你如此冒犯了我们夫人,若是出来跪下,给我们夫人磕头赔罪,也就罢了。”
“我们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跟一个小浪蹄子一般见识。”
“但若你不愿,怕是要随我们走一趟衙门,见一见官老爷了。叫大家看看,天子脚下,竟是什么没脸没皮的货色都敢出来招摇了!”
掌柜的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溜到门口,趁着陆家小厮把店面团团围住前,一步蹿了出去,迎面恰好走来个高大俊美,白衣黑发的男子,忙道:
“谢郎君,您可算回来了,您家娘子叫人欺负了……那话说得也是难听。”
云珮阁内,侍女大步向前,抬手去扯开那绣屏,手腕却叫人给紧紧捏住。
“你是何人,陆夫人的事你也敢阻拦!”
那侍女本就蛮横,仗势欺人惯了,见这黑衣人相貌只够得上一个端正,身上衣裳也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
嘲讽道:“不会你就是这贱.人的姘.头吧,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大官儿。”
“住口!”妇人却突然厉声叱道。她惊疑不定地瞧着这黑衣人,莫不是眼花看错了。
青鸾刀、金鳞靴……
这是……
脚步声漫过,一道敲冰戛玉的嗓,淡淡地响起:
“陆夫人好大的威风。外人见了,或以为天下唯你夫陆屿独尊,而不知有天子。”
妇人看到来人,瞳孔一缩,脸色骤然惨白。
“陛……”
她浑身抖若筛糠,早晨扑的桃花粉都簌簌往下掉:
“谢、谢大人。”
那绣屏后的人是……?
“夫人眼下,还要我给你跪下赔罪吗。”
“不……不敢。”妇人瘫倒在地,面若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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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陆长史陆屿匆匆赶来,一进门便脱帽请罪。
“都是下官治家不严,陛下恕罪,”
说罢,他回身,一耳光打在妇人脸上,“净惹事的东西!”
妇人鬓发散乱,满口是血,却连伸手去捂也不敢,只哀哀低泣。
皇帝垂眸,淡道:“陆长史素来明哲保身,从无站队,想不到这威风都用在了市井之中,纵容家眷欺辱百姓,看来早已忘了为官之本。朕记得西北陇户县的县令一职有空缺,你去顶上吧,好好历练历练,领悟一下为官之道。”
西北边疆地区的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且与中央朝廷的联系被切断。
这意味着他的仕途走到了尽头,几乎不可能再有机会回到邺城。
陆屿知道,陛下名义上是贬谪,实际上等同于流放。
“陛下……谢陛下,隆恩。”
陆长史披头散发,跪伏于男人脚底,能保住一条性命已是万幸,可从今往后……却要生不如死。
他怨恨地看了他的夫人一眼,这贱.妇,背着他发卖了他那爱妾,害他抱着爱妾留下的血书哭了半夜,眼下还累他丢了官身,他定要这贱妇不得好死。
此时,芊芊也已换上了那一身“玉腰奴”。
蓝色裙外裹着华美狐裘,一圈雪白的绒毛围着女子娇艳的脸,云鬟雾鬓,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