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贪恋权势, 朕并不知道。”他有些为难地说,“朕与你不相熟, 人性复杂,今日不贪,不表示明日也不贪。再说贪恋权势并不是坏事,有贪慕才有进取,朕记得早就同你说过了。”
“是。”苏月的气势顿时又矮了好几头,“反正就是卑下心怀鬼胎,心中有愧。卑下虽是个不起眼的小女子,偶尔也想在旁人面前装高洁。毕竟错失良机捶胸顿足,要是再卑躬屈膝地献媚,会被人瞧不起的。”
皇帝听罢,舒展开了眉目,“倒也不是那么不起眼,小娘子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琵琶弹得很好,个头也不怎么高。”
苏月噎住了,他这又是在取笑她吗?什么叫个头不高?她是赶不上他顶天立地,但在女郎中也不算矮。
看来这天聊不下去了,苏月愁眉笑着,平了半天气,还是决定原谅他的无礼,耐着性子问:“那么陛下专程传召卑下,只为五色丝的事吗?”
皇帝反问她:“朕想召见你,需得有理有据?”
苏月眨了眨眼,败下阵来,“不敢,卑下是随口一问。其实下半晌无事,卑下可以陪陛下说说话。”
皇帝满意了,这才转身指了指窗外,“琉璃亭池的泉眼有变,起先一个,现在变成一双了,你说这是不是个好预兆?”
苏月抚掌说:“那是自然啊。想来陛下的姻缘到了,不日就要迎娶皇后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池子里冒出双眼泉水,是为庆贺陛下觅得佳偶啊。”
皇帝冷眼垂视她,“朕要迎娶皇后了,你似乎很高兴。”
苏月差点忍不住笑出来,“普天同庆啊陛下,您决定何时成婚?”
皇帝对她厌弃不已,“催朕立后是太后和臣僚的事,辜娘子就不必掺合了吧。还有,你不觉得与朕谈起婚嫁的话题时,有几分尴尬吗?”
苏月心说并没有,她是真心希望他能走出阴霾,找寻自己的幸福。可她不确定这话能不能说,于是只好讪讪微笑了。
皇帝别开了脸,淡声道:“四月采选,各地送了不少美人入上都,你知道吗?”
苏月说是,“卑下听说过,可惜人在梨园,没有机会得见。但既然是要入掖庭的女郎,必定个个有倾国倾城的容貌,陛下身边有了虔心侍奉的人,太后也可放心了。”
皇帝说起这个,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意思,“太后挑了十二名收入安福殿内,说是调理妥帖后,再送到御前来。”
苏月暗忖着,那这名号不好定,人虽留下了,却不知该算作嫔妃还是宫人。
皇帝是军务和朝中大事处理惯了,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一心只图实用,“都说那些女郎容貌出众,但据朕看来,不过是中人之姿,言过其实了。新朝百废待兴,宫中也需要人手,朕觉得这十二人更该做女官,挑聪明伶俐的送进皇后宫中,日后再慢慢指派差事,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苏月听得感慨,果真是做皇帝的人,想得真长远。皇后连影子都没有,女官倒先准备好了。
“还是得听太后的意思。”她含笑道,“太后眼光独到,会将一切妥善安排的。”
这是忙里偷闲也要顺便夸奖自己一下啊,太后是眼光独到,否则也不会经过人家门前,就决定向人家下聘。至于那十二位女郎,全仗太后竭力筛选,矮子里头拔高子,挑得可说十分辛苦。
太后当时很灰心,曾问过他,到底要不要把辜家女郎弄进掖庭来,毕竟选来选去还是觉得一眼入心的最好。而他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一国之君强抢民女,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然而想靠她自愿……她是完全没有这个打算。他们父女仿佛共用了一个脑袋,父亲不看好这门亲事,女儿便坚决照着父亲的意思行事。且都是十头牛拉不回来的脾性,辜祈年曾让太后头疼,现在辜苏月也一样令他头疼。
“你过来。”皇帝决定借用一下身份的便利强人所难。
苏月戒备地看着他,“陛下有什么示下?”
“放心,光天化日,朕不会对你不利的。”皇帝边说边抽出袖子里的那根五色丝,扬了扬手,“给朕系在手腕上。”
苏月不敢多琢磨,忙应了声是,双手把丝带承接过来,比划着长短,计较怎么系才妥当。
就在她预备上手的当口,忽然见皇帝把袖子翻卷起来,卷得有点过,袖口直接撸到肩头,露出了精壮的臂膀。
苏月呆滞片刻,心道这是刻意向她展示男子汉气魄吗?不可否认,线条确实漂亮,但如此不遮不掩,多少有点过分了,她毕竟是女孩子啊!
她又看了两眼,然后才显出一点鄙薄之色,想起来该避嫌。
皇帝一直留意她的表情,本以为她会欣赏他强健的体格,不说拜服,至少会腼腆地满意吧,结果并没有。她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五色丝,另六个指头翘得老高,似乎是为了防止和他过多接触。他便有些恼火了,这是什么意思?她看 裴忌喝水都能看得小脸酡红,怎么见到他裸露的臂膀,竟一点都不觉得心猿意马?
于是拉长了脸,捏着调门咳嗽了一下,因离得太近,吓了她一跳。
后知后觉的苏月,终于发现了他的不满,硬着头皮在他手腕上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小心翼翼把他卷到肩头的袖子拽了下来,“天气虽暖和了,但湖上风大……陛下要小心着凉啊。”
皇帝没有说话,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定定望着她,微微一眯,她心头就“咯噔”一下。
“陛下甚是健硕。”她识趣地说,“到底是战场历练出来的,羸弱书生比不了。”
头顶上的人哼了一声,勉强算是接受了。
抬手看看,皇帝觉得这花花绿绿的丝线扣在手腕上,颇有一种反差式的美感。他等了良久,想等来她的好奇,至少问一问这五色丝是谁赠的,可她却眼观鼻鼻观心,彻底安于现状了。
他不由叹息,“辜娘子,你对这世上的不解之事,是否从来没有半分好奇?你不想知道这根丝线是谁的吗?”
苏月道:“五色丝长得一模一样,哪里分得清是谁的。戴上不就是为了辟邪吗,功效到了就行了。”
皇帝的两道剑眉压得更低了,沉默着凝视她半晌,忽然扬声唤国用,“去找彩线来。辜娘子觉得这五色丝过于寻常,要现编长命缕,敬献与朕。“
苏月呆住了,“我何时这样说过?”
国用是最称职的内侍,并不在乎女郎怎么反驳,只要是陛下下的令,照着承办就是了。
很快,五彩的丝线被送到了面前,一缕一缕在金漆托盘里放得整整齐齐。国用说:“小娘子,您要的彩线送来了。您只管编,要是不够,奴婢再替您预备。”
苏月垂眼看着,心道他们主仆是专门设计捉弄她啊。这些够她编一下午了,还嫌不够,那往后不要做乐工,上暴室投身织作算了。
皇帝踅身在一旁的圈椅里坐了下来,好声好气道:“编吧,朕下半晌有空,就在这里监督你。”
苏月惨然说:“陛下,卑下不会编,卑下从来没有编过长命缕。”
皇帝很惊讶,“你不是女郎吗,还有女郎不会编长命缕?”
苏月尴尬地笑了笑,“往年过端午,都是家中仆婢替我们准备的,用不着我们亲自动手。”
皇帝直拧眉,暗中腹诽太后只重容貌,没想到她竟连这么简单的女红都不会。要是早知道她连长命缕都不会编……算了,只要生得美,会不会女红无伤大雅,反正杂务有人做,那双纤纤玉手能保养,就尽量保养吧!
反正想要她亲手做的东西有点难,皇帝退而求其次,“编发总会吧,就照着编发的手法编,很简单的。”
苏月只得勉为其难上手,各抽出一根丝线合成一股,又发现无处能栓绳结,顺手朝皇帝递了递,“替我拽着。”
皇帝也没端架子,依言拽住了绳头,然后看她勾起细细的小指,咬牙切齿地开始摆弄这些丝线。令人欣慰的是她确实没撒谎,编了一程才发现缺少筹划,编得不太好看。
皇帝提了一点意见,“是不是太细了?若每个颜色用六根,编成之后可以更显眼些。”
苏月抬了抬眼,“为什么非得用六根?”
“因为吉利。”皇帝嫌弃地说,“不要什么都问为什么,要勇于尝试,知道么?”
这下只能放弃重来了,苏月偏身又在托盘里清数,各数出六根,照例塞进皇帝手里。
外面艳阳大盛,凉亭内丽影双双,远观诚如一幅画吧!
她不说话的时候,真是可喜可爱。皇帝静静凝视她,浓长的眼睫在颧骨上投下一排稠密的阴影,她有纤巧的眉形、玲珑的鼻子,还有丰盈的口唇。最难得是那头如云的乌发,皮肤剔透如樱桃毕罗般……难怪太后一眼便看上了,现在想来她就算是个寡妇,太后也会毫不犹豫替他聘回来吧!
可惜美人如花,与他错身而过。他忍不住感慨:“若当初辜翁应下这门婚事,我们的孩子应当已经会走路了。”
苏月手上顿了顿,正色道:“陛下,我是清白的女儿家,您这么说,未免唐突了。”
皇帝受她指责,发现自己确实很失礼,只好怏怏闭上了嘴。
这长命缕编起来和五色丝差不多,只是工艺应当更复杂,但一切难题到了辜娘子手里,都可以尽量简单化。她编辫子,编得得心应手,皇帝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差了点意思,视线在她发髻上搜寻,发现了一支累丝菱花掩鬓,“朕觉得,可以往上面加点东西点缀一下。”
苏月心道这人好麻烦,嘴里却曼应着:“加什么呀……没什么可加的。”
皇帝从她鬓边摘下了那只掩鬓,三两下就把簪身撅折了,“用这个,上面有孔洞,正好能穿进去。”
苏月愕然看着断落的簪身喃喃:“ 陛下,这是登台分发的首饰,晚间还要还回去的啊。”
那枚掩鬓托在掌心,皇帝的聪明劲儿一下子就蒸发了,“不是你的?”
苏月道:“登台的乐工须得着装统一,从礼衣到头面首饰,都是内宰提前替我们预备的。等用完了还回去,下回还得供别的乐工使用呢。”
这下子算是损坏公物了,后果很严重。皇帝思忖片刻,难堪地想了个办法,“这样吧,下令将今日的用度全赏给乐工,你就不用再归还了。”
且掩鬓一般成对佩戴,一个编入长命缕,另一个她自己留下,寓意可说非常好了。
苏月却高兴不起来,别人能得全套,她的头面无端缺了一样,实在可惜。但事已至此,撅断的簪子接不回去了,只好编进彩线里。
渺起一目穿线,好不容易穿透了那朵菱花,再长长编上一段,最后收尾打个结,托在手里一看,居然十分特别。
“来,我给陛下戴上。”她招呼着,“男左女右,伸左手。”
皇帝纳罕,“先前那一根,你怎么给朕戴在右手上?”
苏月的解释十分合情理,“晚宴上您还要举杯呢,万一露出来,未免有些不庄重。”
不庄重?分明是她不想让裴忌发现,头上的首饰跑到他手腕上去了。
皇帝凉笑一声,伸出了右手,“朕不忌讳,朕就要戴右手,你不用考虑那么多,依着吩咐行事吧。”
苏月没办法,只好依言替他绑在右手,预判他又要掀袖子,赶忙提前一步压住了,笑着说:“只需露出腕子,卑下可以绑得很结实,不用撩衣袖了。”
三言两语间大功告成,皇帝仔细审视,十分满意,摘下腰上的香囊抛给她,“赏你了。”
苏月手忙脚乱接住,恭敬地呵腰,“多谢陛下恩赏。”
皇帝偏头一瞥,见她活像托着烫手的山芋,笑容慢慢浮上他的脸颊,“怎么不挂上?要朕帮你吗?”
“不不不……”她忙摆手,“卑下可以自己挂。”
二龙戏珠的金丝绣,真是扎眼得很啊。今日的礼衣没有腰带,只有束胸,这人要帮她挂,可见用心险恶,令人不齿。
转身牵在胸口的绸带上,她又谨慎地追问了一句:“登台的时候,卑下可以摘下它吗?”
皇帝的视线在那香囊上一盘桓,因位置比较尴尬,很快别开了脸,“御赐之物,是想戴就戴,想摘就摘的吗?上回朕的那件斗篷被你随意剪了,朕还没有问你的罪呢。”
苏月知道这个话题可以不必再议了,便识趣地回禀:“陛下,我来了半日,好像该回去了。”
每次她借故要走,都会引得他不喜欢,“辜娘子很忙,比朕还要忙。”
苏月说不是,“卑下晚间要登台,得回去听从太乐令的调遣。”
身上有职务,倒也莫可奈何,皇帝还是体恤人的,没有多说什么,抬手摆了下。
苏月连连谢恩,正预备告退,退了两步又站定脚,指指盘中的丝线道:“陛下,我能把这个带走吗?”
皇帝知道她的小九九,怕不是打算再编一根赠给裴忌吧。遂没好气地说:“你倒是贼不走空,来都来了,要不磕个头再退下?”
这下她不敢再打主意了,丝线不要了,头也没磕,趁他没有继续刁难,忙退到了凉亭外。
还是外面的世界舒爽,湖风扑面,天高云淡。苏月松懈下肩背,长出了一口气,但低头看见胸前挂着的香囊,顿时又觉得很为难。这东西绣着龙,是御用的物件,就这么回去,必定被追着调侃。
可她不敢摘,怕那个小心眼的人寻她晦气,中晌刚处置了开国的功臣,不在乎多处置一个她。
好在她有急智,躲到背人的地方,把香囊塞进了抹胸里。因为有丘壑,表面看来一点都不突兀,这下可算两全其美了,忙整理衣衫抚抚鬓发,快步赶回了避风台。
第27章
进门就听颜在追问:“怎么样, 陛下为难你了吗?”
苏月说没有,“只是召过去闲话家常了几句,陛下说四月里各州郡敬献了女郎, 太后留下十二人调理, 将来要送进掖庭侍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