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祈年说没有,“我前日刚入上都,把与梨园有关的衙门都寻访了一遍,知道有这个人,但还未摸着门道攀交他。你说的少卿,能不能帮上忙?若能,我便去拜访他。”
这下子问明白了,果然白溪石先前是诓她的,苏月遂把前后经过告诉了父亲,斟酌道:“他既然说出了口,当真找上门,说不定能逼得他骑虎难下。咱们在上都没有亲故,就算想使银钱也不知该往哪里送,莫如找他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万一能成,不也是意外之喜吗。”
辜祈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且去试试,成不成的看运气吧。”话说到这里,才想起来打探最要紧的那件事,“你在陛下面前献演过么?他可曾留意过你?”
苏月讪讪道:“常现眼,现眼了不知多少回,陛下已经认得我了。”
辜祈年如临大敌,“君子不念旧恶,他既然做了皇帝,总不至于为难你一个小女郎吧?”
苏月当然也知道君子不念旧恶,但他是不是君子,这事就难说了 。
“反正敲打过我好几回,要是往后能不见他,那我就谢天谢地了。”
辜祈年摇头叹息,“看来当初婉拒了他家的求婚,这事办得对。我们与权家不是一路人,无论如何攀不成亲戚。”顿了顿又问,“苏意好不好?她与你在一处吗?”
说起苏意,她的脸色就黯淡,“这位阿妹坑害我好几回,她被人轻薄,情急之下就拿我顶缸,引那个色鬼专点我的卯,气得我恨不能打死她。”
辜祈年是绝对疼爱女儿的,一听这话火冒三丈,“没血性的东西,同她那对贼父母一样。我原本还惦念着她,想好了把你们俩一块儿救出去的,没想到她竟是个白眼狼。既然如此就别管她的死活了,让她阿爹自己来救她。你那三叔也是个神人,知道我要来上都,不说送些钱走门道,连面都没露,只打发家仆给我传话,说一定把苏意带回去……他只当苏意是走亲戚,能捎带着接回家的。”
所以苏意养得这样一副性情不是意外,全是父母没有教导好。不过父女团聚,不愿意去提那些败兴的人和事,复又坐在一起说了会儿家常,辜祈年就急着要去办正事了。
“别急,耐住性子,等阿爹的好消息。”他又安抚了女儿两句,便从白云亲舍退了出来。
站在宫门外举目四顾,家人抱着马鞭上前询问:“主君,咱们接下来上哪儿去?”
辜祈年道:“打听太常寺白少卿家住哪个里坊,车上预备厚礼,送不送见机行事。”
实在是因为做了多年的生意,虽然并不看好与那位白少卿的会面,那种人既然不择手段,想来也不怕被戳穿。不过就如苏月说的,死马当活马医,眼下新朝刚建立,各个衙门铁桶一样,他来了两天转悠了两天,颇觉难以打开口子。或者去白家碰碰运气,要是用钱能办事,那多塞一些也无妨。
然而设想得不错,找到白家门上,连人都没见着。门房推说家主不在家,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
辜祈年说:“在下可以等。少卿总有回家的时候,我在门外候着,不会打搅贵府上的。”
门房脸色却不佳,“员外还是先回去吧,我们少卿很忙,不单要过问太常寺的公务,还要主持陪都郊社乐台的营建,常是几天几夜不回家,你守在这里不是办法。”
辜祈年便退而求其次,想求见老夫人,门房拧着眉道:“我们老夫人不问俗务好几年,员外非要强人所难吗?”
然后门里出来三个家丁,赶鸭子般冲他一顿驱逐。辜祈年踉踉跄跄从台阶上倒退下来,险些撞上街头打马经过的年轻将军。
“哎呀,对不住。”辜祈年连连致歉,“初来上都,人生地不熟,冲撞了将军,还请海涵。”
骑在马上的人有英朗的眉眼,勒住马缰道:“听口音,阁下是苏杭人氏吧?”
辜祈年忙说是,“将军难道也是苏杭来的?”
马上的人笑了笑,“在苏杭驻过几年军而已。”说着朝门内望了望,“来寻白少卿么?他不在家?”
辜祈年垂首叹了口气,“少卿不愿相见,如今是求告无门啊。”说罢又来打探,“将军可认识白少卿?能否为在下引荐引荐?辜某在上都无亲无故,要办成一桩事实在难如登天。若将军能襄助,大恩大德,辜某定然涌泉相报。”
那将军听他说完,迟疑地问:“阁下姓辜?可认得辜苏月,辜娘子?”
辜祈年“啊”了声,“辜苏月正是小女,将军知道我家女郎?请问将军如何称呼?”
对方向他拱了拱手,“在下裴忌,曾与小娘子有过一面之缘。辜翁这次来上都,是专程来探望小娘子的么?”
辜祈年得知他是裴忌,当即郑重还了一礼,“原来是裴将军,小女先前曾提及裴将军,对将军的恩德感激至深。不瞒将军,在下此来,是为把女郎接出梨园的。她是全家的掌上珠,这一入上都,家中都乱了套,她母亲思念成疾,连梦话里念的都是她。唉,如今不是孩子离不开我们,是我们离不开她啊,因此我不远千里赶入京师,纵要花费些银钱也是有预备的。只是找不到门道,无人引荐见不着太常寺的官员,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边说边向裴忌作揖,“裴将军,今日能得见将军,想是我小女有福。求将军为我指条明路,将军的恩典,辜某人没齿难忘。”
辜家拒了陛下的婚,这件事不是秘密,早就已经人尽皆知了。今日见到这位拒婚的家主,虽然极力求告,但形容却是不卑不亢的。只是要把人接出梨园,想办成恐怕困难重重,这浑水不好蹚。
裴忌犹豫了片刻,见他满眼托赖地望着自己,到底还是咬牙应承下来,想了想道:“辜翁求见白少卿,不如直去见太常寺卿,也免得走弯路。我与冯大人虽没有私交,但同朝为官,登门求见倒是不难。不过我只为辜翁引荐,后面的事,就全靠辜翁自己了。”
辜祈年说是,“裴将军肯为我引荐,已是辜家莫大的造化了,余下的事不敢劳烦将军,辜某自与冯大人商量就是了。”
裴忌颔首,“今日冯大人应当在衙门,人多眼杂,恐怕不好说话。等明日去他府上吧,我先与他约好,到时候陪同辜翁一起登门。”
辜祈年连连道谢,“将军是我辜家的贵人,多谢将军了。”
裴忌笑道:“不必客气。”抬起马鞭指了指长街尽头的府邸,“鄙宅就在那里,辜翁若是得空,就去家中坐坐吧。”
辜祈年摆手道:“不敢叨扰。将军请自便,辜某回去预备预备,明日求见冯大人,不能失了礼数。”
反正这回是有希望了,辜祈年回到下榻的驿站,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安稳。等到第二日,摸准了散朝的时辰,在裴府外等候。等了一阵子,见裴忌回来了,赶忙迎上前见了个礼。
裴忌也没二话,拔转马头领他往冯府方向去。到了门前下马递上名刺,门房客气地引他们入内,冯抱真早就在厅堂等候了,见了人便拱起手热闹寒暄,裴大将军驾临,蓬荜生辉了。
裴忌笑着与他闲谈,说平时军务繁忙,没有时间登门拜会,约好了过几日设个酒局,大家热闹热闹。客套话说了一圈,方才转到辜祈年身上,对冯抱真道:“我受人之托,为辜翁引荐。如今人已送到了,我还有公务要忙,就先告辞了。”
冯抱真和辜祈年拱手把人送了出去,待回身时,冯抱真才朝辜祈年比了比手,“辜翁请坐。”
辜祈年俯身谢坐,待要说话,冯抱真先截住了他的话头,抚着膝盖道:“裴将军昨日已经大致同我说明了,辜翁的心情我能理解,毕竟女郎是家中珍宝,作为父母,哪个也舍不得爱女离家千里,送入这规矩森严的梨园中来。只是辜翁这次的所求,恐怕要失望了,如今新朝方立,各衙门都在着力整顿,梨园又承庆贺大典的要务,人手原本就紧缺。辜娘子是宜春院顶尖的乐师,实在太过显眼,若缺了她,一眼便能看出来。况且……下官说句实话,贵府上与陛下之间的渊源颇深,小娘子未必不曾引得太后与陛下注意。倘或我贸然把人放出去,上头要责问起来,我区区一个太常寺卿,恐怕承担不起啊。”
辜祈年听他说完,心顿时往下沉了沉,斟酌复斟酌后低头说是,“我也知道这不情之请强人所难,但求大人体谅在下为人父的难处。三年战乱,家中人相依为命才熬过来,哪里舍得好日子就在眼前,却闹得骨肉分离,不得相见。”边说边将手边带来的东西搁在茶案上,切切道,“这点小意思,是我孝敬大人的。大人别误会,辜某并非向大人行贿,不过是孩子在梨园,仰赖大人照应,对大人的酬谢罢了。冯大人,今日我来求见,实则并未抱着一定能得偿所愿的目的,若大人能相帮,辜某自是感激不尽,但若实在令大人为难,那也只能怪我们父女缘浅,不敢怨天尤人。”
冯抱真自然要推辞,“辜翁这是做什么,冯某岂是那等无功受禄的人。”
辜祈年万般不愿收回,再三道:“若是小女不能出梨园,还请大人日后继续看顾,也算我尽了做父亲的责任,心中能得片刻安稳吧。”
说着起身告退,冯抱真想阻拦,他只顾急急往外去了。
各自心里都明白,这礼若收下了,这件事就有五成机会,要是退回,那可就连半点指望也没有了。
冯抱真回头看了看案上的锦盒,垂手揭开了盖子,红缎围拱着一尊好大的赤金释迦牟尼佛像,单看手笔,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拒绝。
辜祈年是生意人,懂得送礼就要送到极致的道理,只要下足本钱,铁板也能撬出口子。然而这件事委实难办,冯抱真看着这尊金佛,仍是犹豫不决,这时从堂后走出个女郎来,轻声道:“大人,就帮帮辜家父女吧。”
冯抱真抬眼看她,女郎艳丽的脸上流露出哀色,“只有身在梨园的人,才知道那地方的日子有多难熬。我每日想的都是离开那里,可惜没有辜翁那样的好父亲,能替我着力斡旋。”
冯抱真叹了口气,“我知道辜娘子同你有些交情,但这件事棘手得很……”
女郎眨动眼眸,上前搂住了他的臂膀,“大人能救我,定也有办法助他们父女一臂之力。退出梨园有很多法子,王侯将相看上后讨要出去是一种,还有一种,就是得了重病,需要移到外面静养。前一种法子行不通,咱们就用第二种,只要大人点头,这件事不难办成的,对么?”
冯抱真无奈地望着她,“你倒是应了名字,善质,果真心善至极了。”
刘善质捺着唇角一笑,“多种些善因,将来会得善果。我得遇大人,不就是累世积下的功德吗。”
冯抱真到底还是被她说动了,思忖良久道:“这事冒险,但若是上头不核查,倒也可以一试。”
刘善质道:“宫中采女骤然多起来,想必陛下也没那闲心留意她。大人尽早安排起来吧,就算不成,至少对辜家家主有了交代,也没有辜负裴将军的信任。”
所以枕头风是真有用,即便冯抱真清正,面对身边人的哀求,最后也还是松了口。
主意定下了,第二天命人给辜祈年传话,说办成需要时间,请辜翁耐下性子稍作等待。刘善质则回到枕上溪找苏月,把她拉到没人的地方一通叮嘱,让她看准时机装病。
苏月听了她的话,一把抱住了她,“刘娘子,多谢你替我周全,我日后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刘善质红着脸拍了拍她的脊背,“你我之间,不说这个。若是能离开这里,有一线希望也要尝试,不过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装病的技艺,是否如你的琴技一样高超。”
这个苏月信心十足,拍着胸口道:“我能行。小时候不想上家学,装病骗我阿娘,一骗一个准,我阿娘从来不曾怀疑我。”
刘善质说那就好,“寻个妥善的由头,到时候内宰和梨园使都会来查看,就算有心帮你蒙混,你也得装得像样才行。”
苏月心里有主张,这场病不能悄悄得,务求顺理成章。于是她开始等待下雨,端午过后雨水显见地多起来,恰逢一日雷声大作,她等待的好时机终于到了。从大乐场赶回直房的时候,有意比别人慢了半炷香,毫无疑外被淋成了落汤鸡。
颜在逢人就绘声绘色地描述,辜娘子有多狼狈,有多可笑。然后在所有人的笑声里,苏月一病不起,病得连郎中来看都连连摇头,吩咐内宰准备后事吧。
第29章
内宰叹息不已, “好不容易出了个拔尖的乐师,没想到天命不永。”
颜在哭天抢地,蹲在苏月的床前大放悲声:“苏月啊, 你还这么年轻, 怎么就病成这副模样了。大家瞧, 她脸红得如煮熟的虾子,这几日高烧不退, 就算是个神仙,也经不住如此来势汹汹的病症啊。”
围观的乐工们看着床上的人, 都很为她伤心, 不过也有人提出了一些建议,“眼下天气热,给她盖三床被子, 恐怕对病情不利。”
颜在顿时语窒, 支吾道:“不盖这么多层, 她又喊冷。”边说边替她掖了掖被角。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不尽力捂着, 哪能让她面红耳赤,为了堵住所有人的嘴,拼一拼还是值得的。
梨园使和内宰商议:“病成这样, 病气会扩散么?内敬坊这么多人, 要是不加扼制, 恐怕酿成大祸。”
内宰说:“挪出去吧,天热,料是时疫。”
颜在点头不迭, 垂袖不动声色替她擦了汗,一面道:“她忽冷忽热, 别不是疟疾。我们平时交情深,倒也不怕她过了病气给我,可枕上溪的人都是要承接大宴的,倘或全军覆没,怎么向上头交代啊。”
一听是疟疾,众人吓得都退到了门外。颜在一见她们这模样,顿时又干嚎起来,“苏月啊,不是大家不想留你,实在是留不住。为了大家的安危,你就依着内宰的意思,上外面养病去吧。只要善加调理,一定会好起来的,到时候再入梨园,续上我们姐妹的缘分……哎哟,我的屋子就剩我一个了,往后我孤单了,找谁去说心里话呀。”
她声泪俱下,被窝里的苏月汗颜不已,原本以为自己装病装得好,却没想到颜在才是唱作俱佳的好手。她成功把所有人都吓出去了,也给梨园使和内宰创造了有利条件。
但总有人对一切存疑,小声对园内宰道:“前几日她父亲才来看过她,怎么说病忽然就病了,这事过于巧合了吧!”
“想是见了家人最后一面,未了的心愿了结了……”内宰喃喃说,忽然回过神来,把眼一横道,“病得都不成人样了,难道还有假?你是觉得我眼瞎,还是顾使眼瞎?一日日的,疑心你疑心他,琴技磨练了没有,可做到一个音都不差?”
这下没人敢多嘴了,忙福福身,回自己的直房去了。
内宰隔着窗户往里面传话,“朱娘子,替她收拾收拾,回头医局会派杂役进来抬人的。”
颜在扬声应了声是,阖上窗,又关上了门。
回身来拽苏月,她欢天喜地道:“成了!成了!”
装死的苏月这才掀开被子,掖着满头大汗喘气,“他们要是再不走,我就要中暑了。”
颜在替她擦汗,笑着说:“只要能出去,受这点苦算得了什么。你快知足吧,忍过了今日,就能逃出生天了。”
苏月抻了抻自己的衣裳,“我身上起红疹了,想是捂出痱子来了,痒得很。”
颜在便去绞凉手巾来给她擦拭,一面给她扇风,问她好些了没有。
苏月看着她,很觉得舍不得,“我就这么走了,撇下你,实在有些不仗义。”
颜在勉强笑了笑,“如今可不是讲义气的时候,能走一个是一个。你有好阿爹,我将来说不定也会有好机缘,放心吧,我一定能想办法出去的,到时候去升平街找你,再去十泉里大吃大喝一番。”
颜在很懂得安慰人,说的话暖人心肝。苏月想了想,把积攒的赏赐和首饰全搬到她面前,“这些我都给你留下,日后兴许能派上用场。”
颜在说不必,“你在外也有用度。”
苏月含笑说:“我家是开质库的,还能短了钱财吗。我出去就有钱了,又有阿爹护着,用不着这些。你不同,要想办事就得有花销,能多一文是一文。”
颜在便不再推辞了,把匣子揽了过来,笑嘻嘻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等日后我找个有出息的郎子,再还你这份情。”
苏月握了握她的手说好,复转身收拾包袱,其实没什么可带的,衣裳都是内敬坊分发的,唯一要带走的,就是阿娘那件猞猁狲的斗篷。可是随意一瞥,又发现了另一件,赤黑油亮的皮毛,一下让她想起了皇帝那张脸。
本想留给颜在的,但细想了想,御赐的东西转赠,对她对自己都不好,只得叠起来,一同包进了包袱里。
好了,接下来只等医局派人来抬她了,她环视了一圈,就当最后的告别吧,然后无牵无挂地躺回了床上。
不多会儿医局的杂役来了,把她搬上了担架,颜在想得很周到,拿一条薄衾给她兜头盖住,一面说着:“病成这样,见不得风,小心为上。”
虽然要忍着炎热,但一想起阿爹在外面等着自己,苏月就觉得欢喜。且龙光门外就是护城河,穿过长桥到达对岸,仅仅一百余丈而已,出去了,就是另一段人生。
耐住性子,笔直地躺着,杂役抬着她在巷道里穿行,因为有梨园使的手令,一路上并没有人拦截,也没有人要求检验她的病容。也许是因为抵达龙光门了,杂役抬行的速度慢了几分,渐渐停住了步子,苏月的心也高高悬了起来。
本以为会有问询,让杂役出示手令,然而并没有。她被盖着脸不能扭头看,只觉担架微微颠簸了下,似乎是被接了手。她心下便揣测,难道医局到了,要送进疫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