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自然极尽周全,总不能说那件黑狐斗篷是不便送给颜在,不得已才带上的。而皇帝听了,心里是熨帖的,独独把他送的东西随身携带,说明这人还算懂得尺长寸短,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木讷。
所以原本可能会加诸于她身上的刁难,决定中途撤销,太医不必召见了,黄连汤也不必预备了。
站起身,皇帝悠闲地在殿内转了两圈,“什么时候疹子退了,就什么时候去拜见太后吧。到时要不要朕陪你一起去?太后要是向你撒气,朕说不定还能保你。”
苏月忙说不用,既然想争取有朝一日回家,就不能同皇帝产生太多联系。她是个干一行爱一行的人,在梨园的时候能做好乐师,在安福殿也能做好宫女。
只是有个请求,她硬着头皮央告皇帝,“陛下,我阿爹回姑苏前,我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皇帝扭身瞥她,“你不是病得起不来了吗,难道要让令尊入宫?”
关于这个问题,苏月绝对能屈能伸,毫不犹豫地翻身坐了起来,“陛下您看,卑下好了。”
皇帝一哂,“亏你躺着和朕说了半天话,朕这皇帝,对你也算是够仁慈了,否则你这样的人,早就送到北市车裂去了。”
说起车裂,不由让人心口发紧,苏月来上都短短半年,有一次上大军府上赴尝禘①典礼时经过北市,恰好遇上有人正行车裂之刑。那时人声鼎沸,街头巷尾全是赶去观刑的百姓,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据说受刑的是通敌的将领,被下属告发了,押送上都明正典刑。
“不过这车裂之刑,还是有些残忍啊。”苏月道,“将来陛下会取消这种刑罚吧?”
皇帝不以为意,“乱世当用重典,娘子何故觉得朕会取消这种刑罚?”
“陛下不也说了吗,乱世才用重典。大梁社稷日趋稳定,不再是乱世了,禁用酷刑是早晚的事。”她说罢,复又追加了句,“陛下毕竟是心软的陛下,我一早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好人。”
这话说得皇帝身心舒畅,只是她不懂得,他只有在面对她时,才显得仁慈无害。
“你的谏言,朕会让御史记下,稍加斟酌后再实行。”
这算是在为她积攒好声望,治理国家也需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如果这白脸能安抚君王,让国家向好,那么出身问题就不是问题,反而会被很多人视为救命稻草。
苏月听说她的话会被御史记录,很有些意外,“卑下也能提谏言?我以为只有当官了才有说话的资格。”
皇帝一哼,乜着她道:“你没当官,话也没少说。你在朕身边,任何一句良言都是谏言,都可以被记录在册,成为你的功德。不过朕对你也有个建议,等见了你父亲,可以据实提一提朕,说朕这个皇帝当得如何,对你怎么样,这阵子有没有受朕欺压等等。”
苏月连连应是,“陛下放心,只要见了家君,卑下一定据实向家君回禀,并且捶胸顿足懊悔一番,当初不该拒绝这门亲事。”
如此甚好,皇帝垂下眼,轻拂了下衣襟上的褶皱,“朕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你父亲要回姑苏,下次相见怕得隔上一阵子,不让你们父女话别,你会怨怪朕。这样吧,让国用带你出宫,约个地方请你父亲出来会面,你看怎么样?”
苏月点头如捣蒜,“好好好,都依陛下的意思办。”
皇帝算了算时间,“那就明日吧。明日是黄道吉日,宜会见亲友。”说完负着手踱出去了。
苏月带笑目送他,等他走远,才抬手搓了搓僵硬的脸。
功败垂成,她到这时才敢灰心地长叹出声。如果没有他从中作梗,自己这会儿已经同阿爹团聚,登上回乡的船了。可谁知命运如此不公,万般筹谋轻而易举就被他打破了,如今乐师变宫人,谈不上是更好还是更坏,怕阿爹担心,也只有往好处说了。
于是焦急中迎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在殿门前等候,等到将近巳时才见国用从外面进来。
国用连连作揖,“让娘子久等了。陛下方散朝,我那头得伺候停当了,才好来接娘子。”边说边比手,“马车在宫门外候着,娘子随我来。昨日已然派人出去拜访了令尊,约好了会见的地点,回头娘子见了令尊好生道别,别留遗憾。”
这话说的,仿佛她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不过也是,此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团聚,向阿爹交代的每一句话都像遗言。
国用见她闷声不吭,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娘子怎么了?可是对安排有什么异议吗?”
苏月说没有,“只是感慨良多,不知从何说起。”
国用表示明白她的心情,但依旧坚定地带她一路向北,穿过陶光园,抵达了玄武门。
苏月惊诧,“从哪儿出宫?走青龙直道吗?”
国用说:“东西南门是王公大臣出入专用的,宫中的人要出去,都得走青龙直道,这是规矩。”
当然规矩原本可以很灵活,但陛下发了令,指定辜娘子必须徒步穿过圆璧城,他一个小小的内侍班领,当然得依陛下的命令行事。
“请吧。”国用虾着腰道,“娘子对这条路最为熟悉,走了不下几十回了。”
苏月心道确实熟悉,但梨园乐工排演都在青龙直道两旁,她这要是一走,脸不是没处搁了吗。昨天还要死要活,今天就神奇地痊愈了,装病的事实大白于天下,这该如何是好?
然而没计奈何,想见阿爹就得经得住锤炼,于是提裙迈进了门槛。
引路的国用还在开解她:“这不是太医院医术精湛吗,治好了娘子的顽疾,娘子不用想太多,自己自在就好。”
但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做到自在呢,让她在众目睽睽下走过,这不比车裂她好多少。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穿过圆璧南门,便看见高高支起的行帐,乐工们在帐后吹拉弹唱,高高低低的弦乐声不住回荡。可发现她从直道上经过,所有乐声戛然而止,所有眼睛都望向她,这世界,一瞬安静得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响,以及颜在惊讶的呼喊:“苏月,你怎么……大安了……可喜可贺……”
苏月惨然向她发笑,“嗳,就……说好就好了,遇上了神医。”
不能逗留,也没法解释更多,她很快穿过直道,往龙光门上去了。
呆怔了许久的太乐令终于瘫软下来,还好边上有人,七手八脚把他架住了。
那厢登上了马车的苏月急急赶去与父亲相见,国用找的地方很僻静,从茶寮的大门一进去,便是错落分布的草庐茶舍。苏月顺着国用的引领穿过蜿蜒的小径,远远便看见阿爹在庐内旋磨转圈,想必等得很焦急。
她扬声唤阿爹,身旁的国用也站住了脚,不再继续相送了。
辜祈年看见女儿,满肚子话忽然说不出来了,最后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没想到……竟是如此收场。”
所有的挣扎,都在他人的掌心里,皇权大如天,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苏月这回也放弃了,坦然道:“想必我就是留在上都的命,阿爹别为我操心了。我装病的事虽败露,陛下也没有惩治我,说要把我送到太后宫中侍奉,往后不用再做乐工,不用供人取乐了。”
“可端茶递水,何尝不是另一种惩处呢。”辜祈年痛心道,“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了上都又是弹曲又是伺候人,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尤其还要到太后跟前……难保太后不因旧事为难你。”
苏月唯有尽力安抚父亲,“做宫人比做乐工好,乐工资历越老越出不去,宫人却有盼头。只要我讨得太后的欢心,太后一高兴,说不定就让我回家了。”
辜祈年欲语还休,左右看了一圈,确定外面没人才轻声对她道:“这母子俩心眼都不大,太后记着当年的过结,恐怕不好相与。”说得多了,心里愈发没底了,“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非要把人置于死地才肯罢休吗?”
苏月答应皇帝的那些漂亮话,这时在父亲面前全忘了,“阿爹看人果然准,当初没应下这门婚事,就是有先见之明。”
辜祈年心疼女儿,追问:“那人对你,没有毛手毛脚,存心轻贱吧?”
苏月摇摇头,“那倒没有,若说私德,陛下还是十分君子的。只是有时候总和我过不去,小肚鸡肠,行为也乖张……总之不是良配,若是当年应了这门婚事,我肯定活不长。”
听得辜祈年直唏嘘,庆幸不已,“还好还好,多活了好几年。”转头再看女儿,愁眉道,“你阿娘还等着我接你回家呢,这事办不成,她该多失望啊。”
可惜无能为力,冯抱真都已经把金佛还回来了,唯恐再沾染上他们,上都之路可说是全断。如今苏月又入了内廷,这下更不好斡旋了,总不能行贿行到太后头上去。父女两个垂头丧气,相顾无言,梨园还有个白云亲舍能探望,掖庭中会亲的地方又在哪里,还能有机会相见吗?
不过苏月懂得宽父亲的怀,“等我在宫中混熟了,可以往家写信,给爹娘报平安。”
事已至此,辜祈年点了点头,“罢,万事不要只看眼前,眼光要放得长远些,一切都会有转圜的。”说着复又笑笑,“至少你人好好的,没有消瘦,还长了个儿。”
苏月说是,“儿女终有离开爹娘的一日,阿爹就当我来上都闯荡了,不用时时挂心我。”
话虽这样说,伴君如伴虎,这岂是寻常的闯荡啊。辜祈年不便表现出伤怀来,怕惹得女儿更不舍,便道:“阿爹的生意慢慢再往北做,到时候走动的机会多了,只要入上都,便来探望你。”
后来又说了些体己话,看见国用远远探了探头,苏月知道时候差不多了,这是催她回去了。无奈只得道别,叮嘱阿爹路上千万小心,身上带着值钱的东西,出门在外不安全。
辜祈年说放心,“阿爹走远道,身边都会带上三四个好身手的护院,出不了差错的。你去吧,万事谨慎,须知道什么都是身外物,保命最要紧,记住阿爹的话。”
苏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辜祈年站在茶庐里,一时百感交集,颓然跌坐了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台阶前的日光里移来一个身影,挡住了大片天光。
辜祈年抬眼一顾,见一个高挑清隽的男子出现在庐前,一双孤傲的眼睛直望过来,虽带着一点笑意,但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慑人心。
他忙站起身,谨慎地拱了拱手,“这位郎君面生得很,是来找在下的么?”
第31章
那人张口应答, 好清贵的嗓音,淡漠却又充满力量,“阁下可是辜翁?”
“是, 在下辜祈年, 不知郎君高姓大名?”他边说边往庐内引, “请郎君入内说话,坐下饮一杯茶吧。”
那人也不推辞, 提了袍子迈进来,袍底的金丝龙纹绣乍然一现, 像雷霆闪电一样劈在辜祈年的眉心。他顿时明白过来, 这是大人物找上门来了,曾经拒过婚的人终究要同他见上一面,只是不知为了炫耀而来, 还是为寻仇而来。
心里惴惴不安, 鬓角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想过辜家会惨遭报复,但从未想过皇帝会纡尊降贵, 特地赶来见他。
无论如何,先放低姿态总没错,也不用等人亮明身份了, 忙退后两步跪地泥首, 扣着青砖道:“卑下辜祈年, 恭祝陛下长生无极。”
皇帝回身笑起来,“朕才说了一句话,就被辜翁识破了, 可见辜翁果然慧眼如炬,能断阴阳啊。”
然而这句话里, 怎么听都充满了调侃的意味,辜祈年战战兢兢道:“卑下不过是个钻营的商户,目光短浅,不敢承陛下谬赞。”
皇帝还是有风度的,亲自上手虚扶了一把,“辜翁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辜祈年撑着膝头站起身,退到一旁站定,因摸不准皇帝的用意,不敢贸然出声,只俯首静静等待皇帝发话。
皇帝的语调很温和,“朕曾听家母提起过辜翁,早就想见辜翁一面,可惜总不得机会。早前是因战事吃紧,后来又忙于立国,连姑苏老家都不曾回过。”说罢又问,“不曾登门拜访过辜翁,辜翁不会因此怪罪朕吧?”
辜祈年脑子发懵,差点又跪下来,心道婚事都不成了,还登门拜访做什么?自己是宁愿一辈子都不与权家打交道,他走他的阳关道就行了。如今竟特意问一声,会不会怪罪……谁敢怪罪,不被诛九族就不错了。
“不、不……”他忐忑道,“陛下折煞卑下了。卑下不过是微贱的商户,怎敢劳动陛下驾临。今日陛下垂询,已是卑下不敢设想的恩典,卑下心中惶恐,甚是为以前的有眼无珠懊悔……陛下若要怪罪,就请责罚卑下一人,与家人无尤。尤其我家女郎,她只是个听话的孩子,父亲如何决定,她便怎么遵循……”
说到最后,又要跪下,还是皇帝先一步拦阻了,笑道:“辜翁言重了,原本婚嫁之事就该听从父母之命,太后喜欢贵府上女郎,派人登门求亲,贵府上自然也要多作考量,为女郎的婚姻大事把关。朕料想,辜翁是因没有见过朕,且又忌惮武夫粗鲁,不敢托付女郎。今日朕正好闲来无事,特地来见辜翁一面,也好为自己正名,免得辜翁对朕成见太深,伤了同乡的情义。”
所以这是为了维持同乡之情,才赶来让他刮目相看?他知道这只是个委婉的说法,心里只管惴惴,皇帝陛下的胜负心未免太强了些。
“辜翁请坐。”对面的人道,“站着说话不便,左右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辜祈年哪里敢坐,掖着手道:“圣驾面前,岂有卑下落座的道理。陛下有话尽可训示,卑下无不从命。”
皇帝便也没有强求,自己踅身坐下来,略顿了片刻问:“辜翁不日就要回姑苏了么?”
辜祈年说是,“家中还有生意,一大摊子事等着卑下回去料理。卑下打算明日就启程,尽早返回姑苏,免得家里人担心。”
皇帝慢慢颔首,“山高路远,辜翁路上多珍重。”
辜祈年说是,其实心头盘桓的话,一直没敢说出口,但眼下境况已然这样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遂壮了壮胆,向座上的人长揖下去,“卑下知道陛下宽宏,今日来见卑下,并未降罪于卑下,实在令卑下感激涕零。然卑下斗胆,还有个不情之请,陛下与小女有过些接触,想来知道她说话耿直,没什么心眼,若有得罪陛下之处,求陛下圣恩浩荡,宽宥于她。卑下只是商户,苦于不能报效陛下,如今姑苏城仍在营建,卑下愿略尽棉力,助朝廷充足粮草,加固城防。只求……小女在宫中能得庇佑,若是犯下罪过,请陛下留她性命,除此之外,卑下就别无他求了。”
听完他这番话,皇帝倒有些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混不吝的辜苏月看来从小是在蜜罐子里养大的,所以才这样眷恋父母。一脚踏进了名利场,也没有想着往上爬,一心要回家找爹娘。
辜祈年呢,是捏着心向上祈求的,毕竟得罪过人家,那点钱财对皇帝来说算得了什么,哪天下令抄了辜家,钱照样不都充公吗。
皇帝沉默良久,没有说话,时间越长,他就越提心吊胆,不知自己的莽撞,会不会招来额外的灾祸。
等了半晌,终于听见皇帝微叹,“辜翁的拳拳爱女之心,朕都知道了,姑苏的城防,朝廷已经拨款下去,用度并不短缺,不必辜翁破费了。至于小娘子在上都的一切,辜翁不必担心,她虽然耿直,但天质自然,只要不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朕自然保她周全。”
辜祈年闻言大喜,连连拱手,“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皇帝依旧是和颜悦色的样子,到这时才言明来意,“朕十三岁入军中,后来鲜少回乡,对辜府上的生意不甚了解,只听说辜翁是开质库的。不知辜翁在城中有几处铺子?若是举家搬到上都来,是否难以收拢家业?”
辜祈年吃了一惊,“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笑了笑,“小娘子对家人很牵挂,朕看她伤心,也有些于心不忍。朕想着,在上都城中赐你们府邸和铺面,你们来后照旧能做老本行,如此既不伤筋动骨,家人也能团聚,辜翁意下如何?”
辜祈年简直要以为自己听错了,惶然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看着皇帝。
皇帝说怎么,“辜翁觉得为难吗?若是为难,朕也不能强求。”
辜祈年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失仪了,忙低下头道:“陛下如此厚爱,令卑下如坠梦中……卑下生于微末,对新朝毫无寸功,怎敢生此非分之想。”
皇帝便不说话了,过了会儿才道:“朕听过辜翁义举,战乱的年月里开仓放粮,振济灾民,仅凭这点,朝廷就应当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