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忽来的冲击吓得她惊叫起来,往后一仰差点摔下去。好在里面的人眼疾手快,长臂一伸揽住了她,兀自嘟囔不止,“有那么惊讶吗?你告诉朕宴后要回家,不就是给朕暗示,让朕在这里等你吗?”
第54章
真是好不要脸, 苏月惊魂未定,十分生气,“我什么时候暗示了?为了避免你从天而降, 我都已经让马车停在方诸门上了, 怎么还是被你找到了!”
一气之下把真话说出来了, 皇帝觉得很失望,“你这个两面三刀的人, 求朕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说家中设了宴,邀请朕一起回去吃团圆饭。”
苏月噎了下, 想起来这话确实是她说的, 但她所谓的设宴,并不是今天晚上。
“三更半夜回去,不过是吃两个螃蟹, 吃两个月饼。宴请陛下得好酒好菜摆满, 你现在跟我回去, 家里什么都没预备,岂不是打我爹娘一个措手不及吗?”
而皇帝很和蔼, 笑眯眯道:“朕不嫌弃。”说着把臂一收,将她圈进了车舆里,“宫筵已经吃得够够的了, 就算你家清粥小菜, 朕也甘之如饴。反正朕要同你一起回去, 辜大人,说过的话必须算话,若是朕也像你一样出尔反尔, 那这天下可就要大乱了。”
苏月被他弄得无话可说,怨怼地狠狠看着他。
她带来的小灯笼就在车舆内放着, 照出她不甚高兴的脸。皇帝是擅于自我麻痹的,提过那盏灯笼呼地一吹,灯灭了,世界就又美好了。
“走吧。”皇帝朝外吩咐了一声,吩咐得十分坦荡。
而苏月还在纠结,大晚上带着男人回家,让阿爹阿娘怎么想?
“我今晚不回圆璧城了。”她觉得有必要事先同他说明,“你吃过了月饼,得自己回家,我不送你。”
皇帝说没关系,“朕一个大男人,还怕走丢了吗。”
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大宴一整日,您就不累吗?这么晚了还随我奔波,臣于心不忍啊。要不然让车兜个圈子,送您到永泰门上吧。”
“啰嗦。”皇帝道,“你把朕当三岁的孩子,转一圈又送回去?朕十三岁征战沙场,一日奔袭三百里不在话下,看了整天歌舞就累了,那也太不中用了。”
苏月直发愁,原本以为自己能松快松快了,没想到还是摆脱不了他。
叹了口气,她把双肘撑在膝盖上,捧住了自己的脸。
那个黑影倒是浑不在意,语调轻快地说:“朕跟你回去是为你好,你把梨园整顿得这么出色,不想听朕大力夸赞你吗?”
苏月说:“我可以自己告诉爹娘,我今日做得有多好,连太后都夸奖我了。”
“无人作证,就是自吹自擂。”皇帝好心地提醒她,“这话从朕口中说出来才可信。朕不辞辛劳特地赶到你家夸你,你不知感激就算了,还百般推脱,真以为朕不会生气?”
然而虽然身在黑暗中,他还是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嗤”,这分明是在挑战他的权威,他一怒之下道:“朕只是想和你独处一会儿,你如此不屑,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话一出,彼此都沉默了,皇帝心想还好,没有灯,她看不见他的窘态。苏月也有同样的庆幸,她脸红的样子,好在没被他看见。
当然,沉默得越久,难堪越不容易纾解,必须想办法让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于是皇帝换了种夸赞的途径,“你的身子真软。”
苏月五雷轰顶,连脚趾头都烫起来,“你在胡说什么,哪里软了!”
皇帝却 绘声绘色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感触,“朕觉得到处都很软,尤其是腰,朕刚才搂了一把,分外玄妙。”
请问殴打皇帝,会不会被满门抄斩?如果不会,她真的打算奋起把他压在身下痛揍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占了便宜还拿来说,他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而她不敢生他的气吧!
“不许再说了!”苏月气咻咻道,“烂在肚子里,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我爹娘。”
皇帝被她喝叱,怔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输人不输阵,凉笑道:“辜娘子,你这是在命令朕吗?”
官大一级压死人,苏月的气焰顿时萎靡了,“也不是命令,只是觉得这种话被阿爹阿娘听见了不好,容易引发误会。”
皇帝便安抚她,“这是你我之间的私情,什么都拿出来说,朕又不是傻子。”
苏月感觉额上渗出了汗,中秋都过了,不知为什么天还那么热,热得人心慌意乱,热得人头昏脑胀。
她开始期盼马车赶得再快一些,早点到家,请他略坐一会儿,就可以打发他回宫了。说实话,这么大的人物出行,身边一个近侍都没带,她很怕万一出事,好不容易安稳的天下又要陷入水深火热,那她的罪过就大了。
“咱们的马车后面,有人尾随吗?”她小声问。
皇帝打起窗上的帘子朝后看了一眼,“没人,你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苏月说不是,“臣是问有没有人在暗处护卫陛下。您深更半夜外出,臣担不起这个责任,坐在车里也提心吊胆,怕您涉险,怕您不安全。”
皇帝听完,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感动,原来她还是关心他的。她不是那种擅于温柔小意的女郎,她的一言一行坦坦荡荡,半点不掺假。正是因为这样,这种呼之欲出的牵挂才震撼人心,才显得他是特别的。
黑暗中的皇帝眼睫轻颤,稳住嗓音安抚她,“你的心意,朕明白了。放心,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处处有朕的暗卫,别说难得出宫一次,就算以后每日跟你回家,也是小事一桩。”
听得苏月眼前金花乱窜,这下可好,彻底完了。
唉,她捂住了脸,人生多少还是有些艰难的。
皇帝见她不说话,追问怎么了,“感动了吗?”
苏月心想感动的点在哪里?感动他像牛皮糖一样粘住了她吗?
不过转念再一想,自己还是应该心存感激的,毕竟家人千里迢迢迁到上都来,都是因他的恩典。连她现在要回的家也是他赏赐的,不能过河拆桥,不要他登门。
总之一忽儿一个念想,马车在她高低起伏的心绪里,笃笃穿过了街道。这一路因中秋张灯结彩,她的注意力又被夜市的繁华吸引了,暂时把那点小小的为难忘光了。
一条大街穿南市而过,到了尽头拐个弯就是永丰坊。家里仍旧保留着在姑苏时候的习惯,每到中秋就用花灯点亮大门两掖,人还没走近,便能看见门楣上巨大的匾额。
因她早就让人传话,说今晚要回来,大门到这时都没关。远远看见阿爹的身影在门前转了一圈,大概闹不清她回来的路径,探身往坊道那头张望。苏月催促赶车的快一些,车刚挺稳就打帘喊了声阿爹。
辜祈年一听忙回身,吩咐仆妇:“去报夫人,说娘子回来了……”结果话刚说完,看见女儿身后跟着个人,忙又追加了一句,“让全家都出来相迎,陛下驾临了。”
仆妇应个是,匆匆进去传话,辜祈年则上前迎接,堆笑道:“这么晚了,陛下还送苏月回来,实在是有心了。”
皇帝睁着眼睛说瞎话,“娘子邀朕回来吃团圆饭。”
苏月这时肠子都悔青了,后悔自己先前不该为了讨好他而信口雌黄。
这下把她阿爹惊住了,好在辜员外见多识广,有八风不动的定力,居然顺势接下了话头,“正是、正是,女郎早就与我们说过了,要宴请陛下。只是唯恐粗茶淡饭,慢待了陛下,陛下若不嫌弃,就请入席吧。”
苏月很意外,“这个时辰了,还没用饭,别不是在等我吧?”
她身上的特质,一大半都是传承自她父亲,姜到底是老的辣,辜祈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殷勤地引皇帝进门,抽空应她:“哪里是等你,分明是在等陛下。”
这时全家人都迎出来,恭敬地向皇帝行过礼。辜夫人招呼女使赶紧预备,一面拉住了苏月的手,小声问她今日可是累坏了。
苏月神采飞扬,告诉母亲:“累虽累了点,但心里很高兴。阿娘,我们筹备了一个多月的曲目大获成功,连陛下都忍不住要亲自登门拜访,感谢阿爹阿娘为朝廷生下我这栋梁之材。”
旁听的皇帝诧异地看向她,结果换来她厚脸皮的微笑,“是吧,陛下?”
他只得应承,对辜家夫妇说:“以前梨园凄风苦雨,一盘散沙,乐工们受人欺凌,是穿着华服的行尸走肉。现在娘子接掌了梨园,梨园里的人都活过来了,都是娘子的功劳。朕要感激辜翁与夫人,教出了这么好的女郎,朕振兴梨园全靠她。她是大梁舞乐的中流砥柱,与朝中贤臣一样,都是朕倚重的臣子。”
这番评价可把辜家夫妇惊坏了,辜祈年忙摆手,“哪里敢当,哪里敢当!她能为梨园效力,是陛下给予优待,破格栽培了她。咱们感激陛下照拂还来不及,女郎怎么受得起陛下如此夸赞。”
苏月说:“阿爹,这是陛下的真心话。”转头看看皇帝,“ 陛下,您快说呀”
皇帝点头不迭,“确实是真心话。”
辜家夫妇对望了一眼,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交情,好像也不用太自谦。况且作为父母,从来都为女儿骄傲,小时候头一回懂得准确表达如厕的意思,爹娘欢天喜地告诉了家里所有人。头回学会用筷子,爹娘每顿饭都夸她,整整夸了半个月。如今年轻的女郎,已经能张罗梨园的事务了,那可是一千多人的衙门啊,怎么反倒不能骄傲了?
辜祈年夫妇立马心安理得接受了,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客气地招呼,“快快,陛下请入座吧。”
中秋的家宴安排在庭院里,方便一面用饭,一面赏月。结果皇帝坐下了,一家人却掖着两手站在一旁,毕竟没有招待过这样的人物,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皇帝见状,温声道:“朕冒昧登门,扰了大家过节的好兴致,那就是朕的罪过了。如今是在家中,不是在朝堂,也没有半个外人,大家都坐吧,总不能让朕一人吃这一桌佳肴。”边说边起身比手,“辜翁,夫人……”
辜祈年俯身谢了坐,这才招呼众人,“依陛下的吩咐,都坐,都坐。”
大家这才松散下来,依次落座。
皇帝在除了苏月之外的人面前,言行还是十分正常的,谦和道:“今日宫里设大宴,朕已经用过饭了,辜翁盛情相邀,朕不能推辞,就来凑个趣,先敬全家人一杯吧。”
大家还没来得及举箸,忙又举杯站起身。辜祈年双手捏着杯盏,杯沿一压再压,“陛下对辜家有恩,合该我等敬陛下才对。”
于是一杯酒,你敬我来我敬你,看得苏月直叹气。早就说了不让他来,一来弄得全家战战兢兢,再看天上的月亮,似乎都变成三角的了。只盼他喝完两杯就回宫吧,庙小容不下大菩萨,她原本还有很多心里话要和家人说,这下子说不成了。
好在边上还有两位阿妹和三位阿嫂,女郎们私下里团聚,苏云给苏月斟上了桂花酿,小声道:“阿姐,咱们干一杯。”
六位女郎碰了杯,一饮而尽,苏月咂咂嘴问:“是从姑苏带来的吧?不像上都的酒,怎么喝都差点意思……”
眼角不经意瞥了皇帝的方向一眼,见他虽然在同阿爹阿兄们说话,然而眼风还是犀利且精准地瞄向了她。
苏月不得已,只好执壶过来,“陛下,这是家乡的桂花酿,极好上口,您也喝一杯吧。”
反正就是你尝试过的东西,不能落下我,皇帝饮过了她们的酒,心情很不错,和辜家的男人们热闹地聊起了以前在姑苏的见闻,也着力打听起姑苏的现状。哪些举措利国利民,哪些弊政要重新改革,他都用心记在了脑子里。
苏雪那厢问苏月:“阿姐今晚住在家里吧?院子里开了好多山茶,我剪了几支插瓶,搁在阿姐窗前了。”
苏月朝她拱拱手,“多谢阿妹,每日把我的屋子打理得那么好,不管我何时回来,屋里都是香香的。”
阿嫂发笑,“可不是,小阿妹一日能上你屋里打扫八百回。”
苏雪赧然说:“我闲着无事可做,就喜欢替阿姐打扫屋子。”
苏月家姐妹三个,是三种不一样的脾气,苏雪是最典型的江南闺秀,养花呀,做女红呀、摆弄些精巧的小东西等,都是她喜欢的。苏月呢,由来受阿爹熏陶,很多时候阿爹谈生意都特意带上她。阿爹说将来就算出阁,也要开设自己的店铺,不吃婆家米面,不受婆家的闲气。至于苏云,性子有点像儿郎,自小就皮,很有主张。虽然她不爱女红,也不爱做生意,但她弹得一手好箜篌,对声乐有她自己的见解。所以当初奉使来征集乐工时,她是真心实意想替阿姐去的。
她就挨着苏月坐,先前一直沉默,忽然开口对苏月说:“阿姐,我想入梨园。”
她的声音并不大,满以为只有阿姐听见,没想到饭桌上忽然安静了。大家齐齐朝她看过来,阿娘分明有些慌,“你说什么呢,怎么忽然生出这个念头来?”
苏云倒很坦然,“我喜欢弹奏,想让技艺被更多人看见。我们这些女郎,长到这个年纪除了等着嫁人,没有旁的指望。我又不想嫁人,那么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跟着阿姐进梨园,有什么不好?”
全家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皇帝唇边倒是噙着淡淡的笑意,平静地望向苏月。
苏月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如今的梨园再不是以前的梨园了,陆续有乐人寻来,自愿入园。可入园毕竟有一定的章程,她也怕好好的姐妹之情,弄到最后不欢而散。
于是丑话说在前头,“梨园中有考核,是做前头人还是搊弹家,得看自己的本事。还有一桩最要紧,入园须得满七年才能回家,七年时间可不短,你要仔细想明白。”
苏云很执拗,“七年就七年,我不怕。”
苏月迟疑地看了看爹娘,“园中的乐师,是不能随意离开圆璧城的,也不能随意回家……”
这时皇帝发了话,“规矩虽定死了,但也有回旋的余地。既然是阿妹,不用说什么前头人、搊弹家了,让她跟在你身边,帮你处置那些梨园事务就行了。”
这可是明晃晃的裙带关系啊,苏月说:“不成吧……园中那么多老资历的乐工都看着,我的阿妹一来就越过了次序,会被人说闲话的。”
皇帝并不在意那些,爱屋及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园中那些掌乐、典乐也不是从乐工中提拔的,瞻前顾后难成大事,这件事朕准了,不用再议了。”
对辜家人来说,这又是一个天大的恩惠。辜祈年夫妇原本还想让苏云多加考虑,可苏云却站起身,郑重地朝皇帝叉起了手,“多谢陛下。不过卑下不走捷径,愿意经由考核入园,若考不中,来年再试。”
苏月呆滞地看向皇帝,他徇私得如此顺滑,难道是在刻意讨好爹娘吗?
而皇帝陛下自有他的主张,苏月需要早点培养接班人。这梨园使又不能长久担任下去,等到必须卸肩的时候,有人在底下接着,她放权不也容易吗。横竖肥水不流外人田,阿妹还能继续帮她完成她想达到的目标,她就可以了无遗憾地回掖庭当皇后了。
又是皆大欢喜,一切真可谓妙透了。皇帝一高兴,还多喝了两杯,一径地夸赞辜夫人厨艺好,居然嘴甜哄得辜夫人心花怒放。
苏月顿觉鄙夷,和她说话就爱捅她肺管子,面对别人的时候明明很正常。抬头望望,月上中天,饭吃得差不多了,陛下也该荣返了。
家里的仆妇撤下碗盏,大家起身离席,苏月对皇帝道:“臣让人套车,送陛下回宫吧。”
皇帝说好,转身却趔趄了下,尴尬地扶额一笑,“朕好像贪杯了,有些头晕呢。”
苏月心道天菩萨,他又演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