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丞说不会,“小殓的时候让人仔细勘验过,心窝凉了,手脚也发僵了。人死不能复生,娘子节哀吧。”
两个人听了,又狠狠哭了一场,直到盖棺钉钉,才终于接受这个现实,那个曾经无比鲜活的生命,如今已经不在了。
原本协律坊内是不能诵经的,但因苏月在,府令破例请来两个和尚超度他。
颜在跪在火盆前烧化纸钱,喋喋说着,“青崖,你找见家里人了吗?一定要找到他们,和家里人团聚啊。所有的苦,今生都吃完了,剩下的都是欢喜。来生你会托生在一个好人家,一辈子吃穿不愁,福禄双全。你还会有一段好姻缘,长命百岁,活到儿孙满堂……”
一切美好的祈愿,今生不能实现,只能寄希望于来世。
到了第二日发送,嬴家的祖坟又不知在哪里。前朝时期一团乱麻,他们全家获罪,亲人大抵都在乱葬岗吧。只得让人看过风水,点了个吉穴葬下,盼他转世投胎,不要再像今生这样凄苦了。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返回圆璧城,一路上颜在虚弱地靠着苏月,人还有些浑浑噩噩地,“青崖就这么死了,真像做了一场噩梦,醒不过来……”
苏月抚了抚她的肩头,“吃了太多的苦,平时看着挺好,其实早就油尽灯枯了。我想,他活在世上也许只能感觉到痛苦,死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只是很多机缘巧合凑成了这个结果,好像人人都不清白,我们所有人,对他的死都有责任。”
善良的人习惯自我反省,不善的人事事理所当然。果真有错么,其实谈不上,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越想越觉得他的人生过于凄凉。
可日子还得继续,青崖引发的这场风波,在一片锥心之痛里,逐渐地消散了。
苏月继续忙于梨园的事物,霜降这日,一大清早在含嘉城安置好了场地,等着报名的乐人前来应试。
手上有人员名单,逐一轮番考核,检验他们识谱弹曲的能力。这些人中有琴技上佳的,也有滥竽充数的,半天下来只挑出了七人,其中就有苏云。
只不过临要结束时,仓东门上传话进来,说还有许多没赶上报名的,问能不能给个应试的机会。然而没有核对过身份,随意招募会乱了章程。犹豫间派人去询问来历,结果发现半数是风月场上的女郎。
乐官们都有些发懵,不知怎么会吸引了这些女郎。有人觉得她们可能是真的爱音声,也有人觉得她们是急于摆脱现下身处的环境。毕竟一入梨园,娼户就自动消除了,相较之下梨园更体面,又有俸禄,这才一窝蜂地涌进来。
太乐令有他的考虑,“并非我瞧不上这些女郎,实在是风月场上有诸多不好的习性,恐怕会带坏梨园的风气。以前乐工们人人自危,唯恐受达官显贵狎辱,若是引入了那些女郎,她们借着乐工的名头主动卖弄风情、兜售皮肉,届时该怎么办?况且梨园如今并不缺人手,还是稳妥为上,别再招惹麻烦了。”
苏月也觉得言之有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到将来时机成熟了,再作尝试吧。
所以今日从民间招募所得的,最后核定是七人,七人都编入了银台院。苏月没想立时让苏云做前头人,还是觉得她的技艺需要磨砺,等练上三个月再作调度不迟。结果皇帝的委任是来得真快,他坚定地兑现了他的承诺,一道口谕,让苏云当上了巡查使。
这个职务对苏云来说相当不错,既入了梨园,又能随时回家。所谓的入园年限简直形同虚设,还有什么道理不踏踏实实地干,将来接过阿姐的衣钵?
晚间姐妹俩在官舍说话,苏月仔细向她交代巡查的路径和时间,这时虚掩的门轻轻被推开了,苏月知道,必是那个人来了。
果然,苏云扭头一看,立时站了起来,恭敬地叉手行礼,“陛下。”
苏月只得跟着作揖,“这么晚了,陛下怎么来了?”
皇帝舒展着眉目道:“朕忙完了手上的政务,想起好几日没见辜大人了,特来看看。”一面和蔼地问苏云,“巡查使的差事,二娘子觉得怎么样?”
苏云说极好,“卑下借着陛下的光,刚入园就有官做,卑下一定用心办差,绝不辜负陛下的希望。”
皇帝说好,“女郎有志向,他日前途不可限量。”说完才提及他最关心的问题,问苏月,“梨园官舍众多,你们不会挤在一间屋子里吧?”
苏月咧嘴,苏云孺子可教,马上就意会了,忙说没有,“我有自己的官舍,离阿姐还有些远,不会无缘无故打搅阿姐,也不会听见任何风吹草动,请陛下放心。”
皇帝很满意,愈发器重苏云了。辜家那兄弟三人,论识时务、有眼色,加在一起都不及苏云,看来自己的眼光没出错,她实在是继任梨园使的好根苗。
而苏云呢,把握时机把自己的知情识趣发挥到了最佳,掖着手说:“阿姐该交代的都交代妥当了,我就先回去了。要是有不明白,明日再向阿姐讨教。”说完迅速离开了。
苏月看着苏云走远的身影感慨:“阿妹好像一夕之间长大了。”
皇帝顺着她的视线目送,“朕也觉得她很懂事。”
苏月方才想起问他,“陛下漏夜找我,可有要事?”
“有。”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张请柬递给她,“裴忌要成亲了,你去不去?”
苏月迟迟接过来,纳罕地嘀咕:“给我的请柬,怎么在你那里?”
皇帝心道防止你贸然赴约,我命人在宫门上拦截的。虽然自己与她的婚事几乎半订了,但不是出了禁足那件事吗,又给延后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他还得紧紧看住她,以防她生出歪心思,临时反悔。有时候想想,自己这皇帝在她面前做得真憋屈,半点没感受到统天御宇的快乐,反倒小心翼翼唯恐她再次拒婚。就像滑胎,有了第一次或许会有第二次,得仔细呵护着,杜绝一切畸变的可能。
但面子还是得维护的,他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朕五日一次召见驻军武将,今日裴将军来觐见,亲手交给朕的。他也听说了朕要向你家提亲的事,觉得你我已是自己人,交给朕就等于交给你……你看裴将军多知礼,朕决定以后继续重用他。”
苏月拱起了眉,展开请柬仔细查看,“这是裴将军亲笔吗,字迹很是清秀啊。”边说边瞥了对面的皇帝一眼,故意拉长声调,“字如其人,难得难得。”
皇帝面沉似水,“朕觉得你很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唯独不会发现朕的。朕想当初也是金戈铁马征战四方的战神,一手好字,比他强多了。且朕擅丹青,通音律,等有空还打算研习一下药学。这么一个无可挑剔的好郎子在你面前站着,我若是你,早就紧紧抱住不撒手了,还有这闲心夸赞别的男子!”
苏月听了他的控诉,无奈地冲他笑了笑。
他又不乐意了,“你这笑是什么意思?难道不认同?”
苏月说没有,“我觉得陛下说得对。”
如此敷衍,令他生气,“你嘴上说对,暗中腹诽,朕看得明明白白。”
她头疼起来,“你怎的如此难哄?见缝插针夸一下别人,不是起码的礼数吗,难道让我捧着人家的请柬,絮絮叨叨说‘这字写得虽好,还是不及我家大郎。我家大郎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成个亲又怎么样,不去’?”
啊,她说“我家大郎”,这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才是沁人心脾,令人神往的啊!
他果然抿唇笑起来,志得意满呼之欲出,先前的些微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
潇洒地一拂袍子坐下来,他随口追问一句,“裴府相邀,你去是不去?”
苏月说去啊,“人家请帖都送来了,不去岂不是太拿乔了。”
可皇帝并不希望她去,毕竟自己不便驾临,她一个人赴宴,万一遇上了不稳妥的人和事,那该如何是好?
他不说话,苏月便察觉他又在不痛快了,转头觑了觑他,“陛下觉得我不该赴宴?”
“倒也不是。”他一手在桌上迷茫地画着圈,“朕只是在想,该以什么方式陪你去。朕这身份,随意参加臣子的婚宴不好,打乱了人家的婚仪不说,满朝文武那么多人,将来谁家娶亲朕都得参加,否则就是厚此薄彼,岂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苏月说那就别陪,“我自己去,吃个席便回来,用不了多少工夫的。”顿了顿又感慨,“这裴将军果然与一般官员不同,他家办喜事,竟然没有邀约梨园助兴,怕是满上都独一份的高朗了,清流啊!”
皇帝散淡地接了口,“可能是舍不得赏钱吧。不是说诸多门户放赏仍是很可观吗,他节俭,想减免花销而已。”
反正他就是针对人家,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苏月说要独自前往,那是断然不能够的,他想了想道:“那日朕陪你一起去,朕不进门,在马车里等着你。你吃个半饱,赶紧出来,朕可以带你上夜市逛逛,采买一些你喜欢的小东西。”
苏月犹豫不决,“那怎么行,我在里头吃席,你在外面饿肚子,简直是欺君。再说一场宴席少说得半个时辰,我中途离席,恐怕不大好。”
皇帝说有什么不好,“就说梨园中忽然有急事要处置,随意找个借口便辞出来了,这还用朕教你?”见她神情松动,知道这事谈妥了,转而又来问她,“裴忌要成亲了,你心里可觉得惆怅?”
苏月这才发现,自己手拿着裴忌的婚宴请帖,情绪竟连半点波动都没有。满心全在盘算时间,到了那日该怎么安排梨园事务,怎么抽出空闲来赴宴。
不过见他一副窥探秘辛的模样,就决定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于是抬手撑住了脸颊,幽怨地叹息,“惆怅,忧伤,心如刀绞。”然后调转视线望向他,试图从他脸上窥出一点悲愤和忧伤来。
谁知皇帝陛下这回却很淡定,裴忌都要成亲了,不足为惧。他爽朗地说:“朕就不像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世上美人千千万,并非每一个都必须为朕所有,找到那个最适合自己的,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苏月发现这人虽然身处高位,但却不曾摆脱姑苏大郎的笃实本质。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经营好自己的国家,尽力扫清前朝遗留的弊政,就是他全部的追求了。
总之不管将来如何变化,目下确实很纯质。她紧抿的唇微微仰起来,不动声色长出了一口气。
“说定了,朕在马车你等着你啊。”他又追加了一句,“要快些出来,别让朕等急了。”
苏月说知道了,“饮过了新郎官敬的酒,立时就辞出来。你的来意都说完了吗,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可是每回临要走,都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说:“天刚黑,你又困了?不过也不算坏毛病,这种习惯可以延续到婚后,朕喜欢。”
这人就是满脑子狂蜂浪蝶,但真要实施,又止步不前了。苏月不理会他的嘴上厉害,摸着额头说:“这阵子发生好多事,我身累心也累。你听说了么,青崖死了。“
他点了点头,“朕已经命人手下留情了,可惜还是出了岔子。”
苏月叹了口气,“若没有那十七板子,兴许他不会即刻就死。他原本患着病,外伤加重了病势,实在是缓不过来了,人说没就没了。”
皇帝沉默良久才道:“朕有些内疚,他的死,有一半是朕促成的。但规矩就是规矩,朕可以让人掌刑时从轻,却不能将这条律法废除,你能体谅么?”
苏月颔首,“百姓诉讼有州府郡县衙门,若不能断,还可以上告大都府、大理寺。动辄在端门外击登闻鼓,要是没有律法约束,将来那些偷鸡摸狗、邻里对骂都能闹上朝堂,你就不是皇帝,成县官了。”
所以有个讲道理知轻重的妻子,对男人来说很重要。不过青崖确实可惜了,那是个有风骨的少年,不因眼下的安逸就放弃前恨。其中内情他是后来才知道的,但借由他打开了根除前朝将领的口子,也算有功社稷。只是他下的这盘棋,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皇帝原想告诉苏月,转念再思量,人都不在了,还是为青崖保留最后的体面吧!
“朕早前只知道前朝的乐工受尽欺凌,却没想到竟会那样凄惨。他当着满朝文武脱下衣裳时,朕也狠吃了一惊。”他转头看她神色,见她眉间有悲伤,轻声问,“你很难过吧?”
苏月“嗯”了声,“当然很难过。我原本希望他越来越好,过安稳的日子,疗愈以前那些痛苦的。你不知道,他真的很有才华,他创的几首曲子,上回用来与外邦乐官交流,人家听后大为震撼,誊抄在乐卷上带回去了,还问能否请他出使传播呢。可惜他当场就回绝了,说不愿意离开上都,细想还是因为舍不下颜在,越惦念越钻牛角尖,最后把自己害了。”
皇帝唏嘘之余,朝她挪了挪身子,“朕看你心力交瘁,可要找个怀抱靠一靠?”
苏月顿时警觉,往后挪了半尺,“不用,谢谢。”
“还是要的。”他又靠过去一些,“朕知道你心善,曾经如此看重的阿弟,就这么没了,你的心情必定很沉重。”
说沉重,怎么能不沉重呢。就在她略一疏忽时,发现他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肩。她本想开口拒绝的,酝酿措辞的间隙,他的另一只手攀上来,不由分说把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肩上。
“你看这样多好。”他说,“你遇见不高兴的事,可以向朕诉说,除了生死,朕都能为你解决。你可以对朕哭,对朕撒娇,对朕发泄,朕是男子,朕撑得住,真的。”
她本来一门心思打算抗拒的,听他这么说,便不想挣扎了。
他的衣领间有好闻的松柏香,经由体温晕染,愈发醇厚温暖。她的肩背都放松下来,仔细叮嘱:“你的身上也有旧伤,要好好保重身体,千万不要生病。”
皇帝此刻感动非常,感动他的小女郎终于光明正大地关心他了,便低下头贴着她的额发,紧紧搂住了她。
这算是第一回 正式的搂抱,靠得太近,苏月还是有些紧张的,小声说:“我好几天没洗头了,不会熏着你吧?”
他说没有,“朕嫌弃自己,也不能嫌弃你。女郎,你的头发有种放烂了的佛手味道,又醇又正,提神醒脑。”
第64章
苏月平静地推开了他, “好了,我要打水洗头了,你可以走了。”
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讪讪试图弥补, “要不然……朕替你洗头吧。朕的手法不错, 洗完了还负责擦干。你看如今天气愈发冷了,你晚间洗头会着凉的, 朕实在不忍看你病倒啊。”
她怨怼地瞪着他,眼神直冒火星子, “谢谢陛下的好意, 用不着。我现在可是盘着发髻的,要是解开,那味道就不光是烂佛手的味道了, 会把您活活熏死的。为了陛下的龙体安康, 您还是快回去吧, 在我这里呆得太久,会染上味道的。回头御史弹劾起来, 臣百口莫辩,这样就不好了。”
她说的全是赌气的话,一生气就赶他走, 他要是乖乖听话, 这个梁子岂不是结定了吗。
有问题不能留过夜, 必须当场解决,这是皇帝处理感情的宗旨。于是?着脸问:“嗳,你怎么不唤朕大郎?”
她错牙一笑, “说正经事呢,唤什么大郎。”
他的脑子倒是转得很快, “那我们说说不正经的事吧,你唤朕大郎,好么?”
苏月觉得这人实在太不懂女郎了,将来要一起过日子的,看来是时候该教他一些常识了。
于是正了正脸色,两手横放在桌面上,如同老师教授学生一样对他说:“你知道怎么讨女郎欢心吗?有时候做得再好,也不如说得好。你要挑我喜欢听的说,要在我想到之前,先设身处地站在我的立场考虑。虽说我的头发确实有味儿,但我能自谦,你不能认同。你应当说女郎的发香,像常开的茉莉花,让人一闻忘俗,再闻倾心,明白吗?”
皇帝分明理解得有点费劲,“朕可是个实诚人啊,不太习惯说违心的话。”
苏月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在朝堂上,是怎么与那些臣僚虚与委蛇的?你为了架空拥兵自重的武将,花了多少心思,我就不值得你花心思?不值得你说两句好听的哄骗哄骗吗?”
他想了很久,“那些被朕哄骗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朕舍不得你步他们的后尘。过日子为什么不能踏踏实实的呢,有话实说多好,朕在你面前从不掩饰,你看见的朕,是最真实的朕。”
说得苏月叹气,忽来一阵莫名的伤感,“你今日在我面前直撅撅像根通条,来日遇见了更喜欢的女郎,会不会变得温情小意,无师自通?”
他沉默了片刻,不解地问她,“你觉得朕是那种无师自通的人?”
这个反问问得很好,苏月居然真的陷入了沉思,开始考虑以他的情智,究竟有没有这个可能。
想了半天,才发现被他带跑偏了,“我们现在商讨的,不是通不通的问题。”
“遇见别的女郎吗?”他问。